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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火柴的“老男人”
2019年09月19日 05:42:07 来源: 浙江在线-浙江日报 胡午寅口述 严粒粒整理

  口述:杭州火柴厂厂长胡午寅 整理:记者 严粒粒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卖火柴的“老男人”。他想为火柴工艺申请非遗,我不意外;我惊喜的是,他的故事没有落入“求政策帮扶、求技艺传承”的俗套。

  他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准“非遗人”。为了守护贯穿人生的小小火柴,他敢想敢做、胸怀坦荡,三番五次奋力护住了几乎奄奄一息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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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午寅在看申遗材料。(记者 吕之遥 摄)

  不是每个老行当都应被时代淘汰。民族品牌和传统文化守什么?如何守?看看胡午寅手上,这朵划过时代、燃烧百年的花火。

  今年是杭州火柴厂成立110年。前不久,我向杭州上城区非遗办递交申遗材料后,好多媒体主动找过来。政府也很支持,前几年来调研了好多回。

  110年前,我们首枚“美女牌”火柴商标面世。9月20号,南京要开全国火花收藏家协会大会,我会带着110年纪念版“美女牌”去。金属质地,单价269块,限量发售200套,有50套已经被人定走了。

  火柴市场一直在走下坡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景气,全国有200多家厂,现在就20多家。所以看到那么多人关心我们,心里是真的很感激、很高兴。不过,你们可能想不到,我小的时候,对火柴却是又爱又恨的。

  

  我奶奶是火柴厂第一批退休职工。母亲和我几个哥哥在厂里工作。1909年到2003年,火柴厂一直都在海月桥里街花碑楼后面(现上城区大资福庙前)。我们一家10口人住在附近的职工大院。那时,全家人都糊过火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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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杭州火柴厂(原杭州光华火柴厂)的工厂老大门。

  改革开放前,大家都很穷。家里生了6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要养。全家工资加一起就七八十块。钱不够用,就靠糊火柴盒补贴。一万盒赚四块五毛。

  我小学一年级开始“勤工俭学”。一万盒火柴换一毛钱“工资”。缴学费后,还能额外买点文具、糖果。

  糖很甜,糊火柴盒很苦。孩子天生好玩,每天睁眼闭眼火柴盒,好不容易学校放假,又是火柴盒,你想想是什么感觉。母亲经常回来高兴地说:“这个月又有活干了!”我就叹气:“唉!又没得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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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杭州火柴厂大门。

  20世纪70年代工厂机械化程度有限。我小时候跑到厂里玩,看见过火柴生产流程。从盒子原木加工到火柴头药浆配制,传统火柴生产至少十多道工序,很多靠人工。母亲是生产小组长。外面糊好的盒子运回厂里,她就负责刷磷。

  大人把干活当美差。有活才有钱。工作越多,代表厂效益越好。

  早年,火柴几乎是唯一取火工具,凭票限购。点烟、煤炉、蚊香,都靠小小火柴。市场开放后,火柴更紧俏了。打火机一块一个,有钱人才用。火柴只要一毛一盒。 上世纪80年代到上世纪90年代末,是生产最热火朝天的时候,我记得厂里有个池塘,五亩地大,很深很深,里面浸着从黑龙江采购来的待加工白桦木材。一整根一整根的大木头,池塘堆不下,就堆在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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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至1990年,杭州火柴厂的池塘浸满木材。

  当年全厂职工最多有1400多人,年产火柴80万箱,一箱1000盒。浙江6个火柴厂,我们效益最好,产品质量最优。省级、国家级的荣誉都拿了个遍。

  改革开放后,社会更新换代速度太快。连柯达都没想过自己有天会破产,谁会想到短短二三十年里,杭火会一次次走到生死存亡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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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至1990年的杭州火柴厂。

  

  苗头出现在上世纪90年代末。

  我先在蔬菜公司上班,1993年后一直在做生意。一家人一道吃饭聊天,才知道杭火开始“多元发展”:把做火柴盒的木材用来做缝纫机台板,还专门引进机器,做烟丝、烟卷这种完全不搭界的产品。这说明火柴已不够维持火柴厂运营。

  2002年,杭州火柴厂第一次面临“消失”危机。

  当时,赚钱的业务是烟草。火柴是亏本生意。刚好厂要改制,一个萧山老板想来收购。他不打算继续做火柴,要拆掉“杭州火柴厂”的牌子。

  大部分职工不同意卖厂——除非卖给自己人。主要是感情上过不去。大家祖祖辈辈都在厂里做。火柴厂就像家,谁想把家卖了?

  2003年春节前后,7个工人“梁山结义”,前后凑了200多万元,招投标把厂盘了下来。我大哥是原始股东,被7个股东选为第一任法人代表。

  其实也是意气用事。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企业很快就遇到了三大瓶颈。

  首先,生活条件不适应。由于城市建设和改造,火柴厂从海月桥搬到了千岛湖文昌镇工业开发区。从城市到农村,大家吃不好、住不好。

  第二,管理体制跟不上。7个股东都把自己当老板,谁都要下指令。工人不知道听谁的,就谁的也不听。开会总是吵架。

  第三,大环境不景气。浙江的火柴售价全国最高,北方就把大量产品倾销过来,还一个比一个卖得便宜。

  火柴大量滞销,厂里停停做做。几百号工人的工资发得断断续续。

  情怀不能当饭吃。要是破产,大家都要去喝西北风。

  一天,我大哥找过来说:“有人要退股,不如我们一起买下来。”他把“饼”画得很诱人,说一家人有默契,火柴厂会怎么怎么有前景。

  最开始我是拒绝的。那时我开了五个店,年入三四十万元很轻松;经商环境相对体面,不像车间脏兮兮的;大学读的是中文,对火柴一窍不通。

  我姐姐说:“只要你加入,我们就都入股。”我妈妈也说:“你们都去,我就放心了。”

  我比较有经营头脑,口才又好。企业搞促销,我的店永远是促销点;企业搞年会,我都是要上去讲话的。我在,他们放心。

  扛不住家人一个个过来游说。2003年,我以友情价,把5个店铺卖给朋友,然后正式到火柴厂工作。

  

  一进厂,我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我和三哥、姐姐收购了退出股东的股份。加上我大哥,7个新股东里4个胡家人。

  凭经验,我很快就梳理出问题。比如,很多工人是外地的,住的地方就是机器边搭个床。我认为办公场所和职工宿舍必须分开,否则生产安全、员工休息都不能保障。

  再比如,股东和经营者应该是两码事。厂里去外面找职业经理人,或大胆提拔有能力的员工,总之要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还有进货、生产……可惜没有一条被采纳。一次我在会上发言,会后我大哥还和我说:“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讲话。”

  我很失落、很失望。我和大哥差14岁,我很尊敬他。我很懊恼,为什么他不把眼光放远,听不进我说的话?

  我不要一年几十万元的收入,来拿一个月1500块的工资,是为了把企业搞好。结果进厂第一年,却被分配去做车间工人。

  大部分股东没接触过市场经济,又是科员出身,以前都听领导指派任务。火柴厂的规划,他们没动过半根脑筋。财务啊、销售啊,还有所谓的管理人员,每天在办公室里喝茶、吹牛、发牢骚。

  他们真的是听不进去半句!办企业要那么容易,遍地都是马云了。

  交流不来,干脆“闭嘴”,从自己做起。我搬去大哥房间,把宿舍腾出来给12个员工;他们穿得西装笔挺,我就穿工服听基层声音。

  别人晚上看电视、喝酒、去舞厅,我看书学知识。这个石蜡起什么作用,那个氧化锌干什么用,火柴制造十几道工序,我一道道学。

  我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2003年底,又一次矛盾大爆发。生产停摆,工资彻底发不出来。

  生产经理袁新义是股东之一,懂行,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年纪大,我喊他师傅。我们经常交流想法。

  那段时间,我大哥愁到失眠,整夜看电视。我是要睡觉的,就搬走自己住。

  老袁也失眠。有天他又半夜找我聊天,苦着一张脸问:“怎么办,厂真的要完了。”

  蛰伏那么久,我把看到的问题、解决方案和盘托出,也承诺如果放手让我做,厂还有救。

  

  总经理责任制在股东大会上全票通过后,我被聘为销售经理。

  销售是企业命脉。国家靠强大的军队守护,销售团队就是企业的军队。我要带队去和其他人“打仗”,抢市场、保工厂。

  有人提出放工人一个月的假。我要求贷款发钱。节骨眼上,工人心散了,杭州火柴厂就会散了。

  我先花了28天跑遍华东地区11个省市摸底,没回过家。老婆担心我,和我吵架,说“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你比大禹还大禹”。

  心事重的时候,拿着手机根本想不到报平安:市场进入大范围恶性竞争,杭州火柴卖40块一箱,东北火柴就卖30块。全国倒闭的厂越来越多,这轮攻守战打不赢,杭州火柴厂就是其中之一。

  产品不能降价,也不能降低品质。在股东大会上,我提出树立百年品牌。

  市场不信口号,我就玩营销手段。部分产品降价,走低端市场;部分产品做副牌涨价,走中高端市场。销售额平均下来是有利润的。

  和经销商谈判也要硬气。他们嫌我价格高,没关系。我说:“今天你不进我的货,以后不要来求我。”他们看我很自信,就一个也没跑。

  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打跑对手,抢回了阵地。2006年,亚洲第一火柴厂——河北泊头火柴厂停产,我们的利润却翻了一番。

  2006年下半年,股东认可我的功劳,提出由我一人经营。我完成了从车间工人、销售经理,到法人代表的转变。

  同年,我以厂长身份去河南参加全国火柴协会会议。这是厂第一次参加协会会议。抱着学习心态,我多听少说,发现大家日子都很难过。

  还好,我留了一手,2004年承包了破产的安徽祁门火柴厂。这个厂曾扬言3个月让我们厂倒闭。借便宜的木材和人工,大部分产能外迁安徽。千岛湖的厂更像无形资产,价值在“杭州火柴厂”品牌。

  火柴终究是夕阳产品,衰落趋势无法避免。2005年到2006年,年销售量还是从25万箱下降到了20万箱。

  

  2008年,离“百年”只差一年的杭州火柴厂面临第二次“消失”危机。

  那年过年前下暴雪,高速一直封路,大巴不开。祁门400多个工人眼巴巴等我发工资回家过年。当年我承诺过绝对不拖欠工资。花2000块钱,我雇了一辆车。

  路上结了冰,车子一路飘,原本1个多小时的路开了8个多小时。晚上回来时候,我亲眼看见一起车辆打滑的事故,车上一家人全没了。想起来很后怕,一个没注意,没的就是我。

  同时受亚洲金融危机影响,我们销售量从2007年的年20万箱断崖式下降到12万箱。外面每天都有火柴厂倒闭的消息。

  成本高、市场萎缩、招工难……我过年都要去湖南、广西、河南,给员工送红包,请他们明年继续回来上班。

  最后,厂里只剩30多个员工,我也只剩两条路:要么放弃,要么把厂整体搬到安徽。

  文昌镇党委书记姜小旺知道了,赶过来劝我。他说:“你走了,杭州火柴厂就没了。我们都是老党员,有责任把百年老品牌做下去。厂里有什么难处,镇上全力解决。”

  他的话很触动我。好像年纪大了,忽然有种“落叶归根”的感觉。这就是情怀吧?

  厂要留,只能破釜沉舟。我逐步撤出祁门,2009年开始,请河南工厂代加工部分火柴,降低成本;花40万元引进机器,提高效率;为稳定工人,把公寓条件升级;为维护销售渠道,我和经销商打感情牌,请他们吃饭,找他们谈心。

  产品转型升级路线也在这时形成。中国美院有个老师通过经销商找过来,想给合作宾馆定制火柴。他设计,我生产。我发现广告火柴是片“蓝海”,完全可以根据客户要求生产产品。

  一顿反向操作,暂时把杭州火柴厂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螳臂挡不住车。2013年,整个行业终于走到生死关头。

  我绞尽脑汁,厂年销售量只剩7万箱,已经不能克服成本。

  全国各火柴厂掌门人都不甘心各自厂就这样“寿终正寝”。协会的人觉得我点子多,推选我做秘书长,要我想想办法。

  那几年流行“腾笼换鸟”,淘汰落后产能。我提出火柴产业也要这么干。全国20多个火柴厂协调产能,成本高的给成本低的下生产订单。人人有饭吃,品牌就都能保留。

  国内市场没空间,应该集体转出口。出于环保和安全的理念,火柴是欧美国家首选取火工具。印度900多家厂生产的80%火柴做出口。他们卖低价低端,我们卖高端高价。现在杭州火柴厂有三分之二产品是出口。

  吊在民用火柴一棵树上也是“死路一条”。近年文化产业增速快,传统产业可以转型做艺术、广告、礼品等创意产品。

  根据杭州特色,我们相继推出过《西湖三杰》(岳飞、张苍水、于谦)《西湖印象》《梁祝》《白蛇传》《G20峰会》等系列精美火柴,很受游客欢迎;用白铜材质全手工雕刻的创始109周年纪念版限量金属火柴,一盒卖两百多,很快被抢光……

  去年,千岛湖工厂为杭黄高铁让路,拆了,可杭州火柴厂的品牌没有“消失”。

  这次申遗看似是保厂,实则是保中国火柴发展史里折射出来的科技进步、民族精神。杭州火柴厂是目前我国火柴工业唯一仅存的百年老字号,还是杭州市最早建立企业党组织的单位之一。

  前两天我路过河坊街,看见御街口子上开了景阳观酱菜专卖店,生意很好。这也是一家百年老字号。我很“眼馋”。1909年,杭州火柴厂的第一个门市部就设在河坊街上。

  若是成功入遗,我希望哪天也在这重新开个店,或在哪儿建个博物馆,好让更多人知道杭州有个百年火柴厂。

  只要不断有人关注,火柴擦出的花火,就是永远不落的太阳。


标签: 火柴;火柴盒 责任编辑: 沈正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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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火柴的“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