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上盘镇沙基村,后山老爷殿附近,87岁老人徐秀花的父母在此处安息。然而每年清明上坟时,徐秀花和后人们洒酒祭奠,却是对着半穴空坟——父亲徐天宝(又名徐叨恩、徐展华)的墓穴里,只是草草埋了几件旧衣物,留给后人一穴衣冠冢。
徐天宝的真正长眠之处,徐秀花足足找了75年!
今年3月26日,尝遍心酸、历经坎坷的徐秀花终于来到重庆,在红岩公墓父亲的墓碑前痛哭流涕,87岁的老人,像孩童靠在父亲怀里一般不住地抽泣。
在村里,虚岁88的徐秀花老人已算高龄,身体还算康健,找回父亲的讯息,让父母“团圆”,是徐秀花老人最大的心愿。昨日,记者赶到徐秀花家中,听她讲述这段绵延一个世纪的传奇故事。
旧时事
在采访中,徐秀花用言语绘出了记忆中父亲的模样。
在徐秀花的童年印象里,父亲相貌英俊,性格温和,还能识文断字,是她最崇拜的人。
徐秀花的母亲叫王小女。小夫妻融融洽洽,日子虽清贫,却也自有其乐。然而上世纪初那个动荡年月,正应一句老话“覆巢之下无完卵”,没有国家完整,何谈小家安乐?1926年,徐叨恩将名字改为“徐展华”,加入国民党,决意保家卫国。
而“展华”这个名字,徐秀花也是后来才揣摩明白。
“父亲当了兵去部队,先是到天台、仙居那边剿匪。一次打仗时受了伤,他被同在部队的叔公救了回来,又得了一场病。”关于父亲的这段经历,徐秀花也是在叔伯长辈口中听来,“从部队中退下来,叔公带他去轮船上做保安,走的是海门(今椒江)到上海的专线。”
1934年,徐天宝供职的“孙中山”号上因查到乘客携带违禁物品,身为保安的徐天宝受到牵连,被关进上海的监狱。
“爸爸是被冤枉的,从上海到海门来来回回,他都捎些针线布料回来,让同村妇女绣花带回上海转手,以此补贴家用,但出格的事情,他决不会做。”徐秀花说,母亲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曾大着肚子到上海看望父亲。
王小女怎么也料不到,这竟是夫妻俩最后一次相见。那时候,徐秀花只有3岁,母亲肚子里怀着的是她的妹妹。
在上海关了半年,徐天宝被转押至安徽,直至1937年抗战爆发。局势动荡之下,监狱系统瘫痪,徐天宝随人一起逃出无人管理的监狱,在安徽当起了教书先生。
徐秀花说:“那段时间开始,父亲对国民党冷了心,后来辗转到四川去当兵。”
辛酸泪
徐秀花的父亲和爷爷均无兄弟姐妹,在父亲徐天宝离家后的岁月里,母女俩亦无叔伯兄弟照顾,日子过得异常艰辛。
“我是中间个,前面有个哥哥,名字按家族辈分取,叫徐高亮。”说到这里,徐秀花声音哽咽,“民国十八年闹灾荒,家里没吃的,我大(哥)才3岁就因病夭折,之后才生了我。”
那时候徐天宝在外,妻子王小女靠守着家里一块盐田过日子。徐秀花4岁时妹妹出生,母亲去盐田称盐挣钱,两个女儿只能绑在家门口的门柱上。小女儿没衣服穿,王小女向殁了孩子的邻里讨来旧衣裳,改成小衣给女儿包着。
“盐田里日头毒,大人都受不了,小孩就带不过去,只能关在家里,我娘中午来喂一次奶,晚上再回家喂奶,妹妹才6个月就没了。”说到这里,徐秀花眼里已是老泪纵横。
徐天宝在外当兵,因为条件艰苦,并没有钱寄回家中,对于家人来说,丈夫和父亲这两个符号,更多时候是一种挂念。天气冷了,王小女担心丈夫受冻,倾尽所有纳了棉袄寄给在外的丈夫。
尽管如此,王小女对丈夫并无怨言,丈夫时常往家里寄的信,成了母女俩最大的期待。
盼书笺
王小女不识字,徐秀花更没上过学,父亲寄回家中的信件,都是由村里识字先生代念,徐天宝在信中称妻子为“妹妹妻”,外人念来,让王小女脸红到脖子根。
“父亲在外条件艰苦,居无定所,但对我实在是很好,他吩咐我娘别给我缠小脚,让我读书认字。”徐秀花告诉记者,母亲在盐田工作的时候,子女可以免费上学,从10岁开始念第一册,到11岁念到第三册,学堂不再免费,本身家里条件就困难,加上周围邻里的指摘,徐秀花再也没念过书,但一般的书信读写,对她来说已不算难。
徐秀花后来才知道,父亲让自己读书认字,也是出于现实考虑。当时徐天宝已经参加抗日,给家里寄信时在信中嘱托,让家人在信封外收件人写“徐展华”的名字,信内才称呼“徐天宝”。徐秀花明白,为了保密需要,父亲的书信已不便再委托他人代念,因此让女儿念书识字,才能安心书信往来。
虽然信中内容简简单单,但身边发生的大事,徐天宝也会在信中让家人知晓,自己肠胃不好做了手术,自己对抗战的信心,都写信告诉妻女,至于妻女最关心的自己的归期,徐天宝在信中说,“不打败小日本绝不回家!”
如果这些信件均被留存,自然是子孙后人们最好的纪念,但事与愿违。当时,日军从海上进攻临海,王小女告知丈夫后,徐天宝嘱咐妻子将家中信件悉数烧毁,如让敌人搜到,必定给家人带来祸害。
为了自己和女儿,更为丈夫的安慰,王小女与丈夫的往来书信被其付之一炬。
两相隔
“我娘烧这些信件时,可能觉得父亲总会回来,人当然比信重要,哪知道父亲再没回来。”徐秀花说,1942年农历八月,自己当时才11岁,父亲那头寄来一封信,信封已不再是“徐展华”的署名,也不是父亲熟悉的笔迹——信里头徐天宝患病离世的消息,是给母女俩的晴天霹雳。
这封信,几乎是抽干了王小女的心力,母女俩的生活没了寄托,王小女抱着徐秀花哭作一团。
当年年底,王小女母女俩再次收到四川方面来信,同时寄来的有一张50块大洋的汇款单,让王小女去海门的银行领取。此外,信中还告知了徐天宝遗体在四川省花龙桥的安葬处。
徐秀花儿子徐周盖告诉记者,母亲知道外公条件艰苦,不可能存下钱来,于是托人给四川方面回信,表示这钱若是国家抚恤金,母女俩就收下;若是友人资助,这钱便不能收,但希望告知徐天宝的更多消息。
但来回推脱几次,对方信中始终不提名字,只以徐天宝的友人落款,退款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也再无徐天宝的音讯。王小女遵照丈夫嘱托焚毁信件,但仍难确信丈夫是否去世,想去四川寻找丈夫遗骨。但兵荒马乱的年代,独身拖着幼女,这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寻亲路
从1942年传来丈夫死讯到解放前夕,王小女母女俩相依为命,依靠在盐田称盐度日,所尝的艰辛自不必赘述。王小女对丈夫忠贞不渝,村里人有劝她再嫁或给她做媒的,都被她婉拒。
“直到解放后,日子才好过了些,土改后我们家分了土地,终于不需要忍饥挨饿。”徐秀花回忆,自己15岁时,家里多了口人,是杜桥镇“逃壮丁”过来的李克海,喊王小女作“婶娘”,比徐秀花大3岁。在徐秀花18岁时,母亲安排两人成了亲,李克海按族姓改名徐高贤,做了上门女婿。
家里条件改善后,寻亲又成了母女俩最上心的事儿。
然而刚成立的新中国百废待兴,交通闭塞,母女俩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但不管是村里、镇里还是县里,找遍各个部门,谁也不识得有个叫“徐天宝”的人,每一次委托和叮嘱,全都石沉大海。
除了寻亲结果屡屡受挫,旁人的流言蜚语更让母女俩难熬。“村里人有人说我爸跟国民党逃台湾去了,这50块钱是他留给我们的安家费;还有人说他当了小官,没准在外面重新娶妻安家。”徐秀花说,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转回家来找我们,但是人死在外面,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
从徐天宝友人回复的最后几封信上得到的地址,王小女知道丈夫可能安葬在四川省花龙桥(实为小龙坎)某寺后,曾多次托人询问,但均回复没有这个地址。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为满足母亲的愿望,也为自己寻亲的梦想,徐秀花给各个相关单位写信,包括北京党史办、四川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等部门,但因当初留下的资料太少,均没能得到有用的答复。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当年沙基村边的盐田已建成村落,徐家也开枝散叶,王小女成了太婆,徐秀花也当了祖母,从两人的小家发展到十多人的大家,寻根的旅程却一直未终结。
这半个多世纪里,不管徐家的兄弟姐妹走到哪里,做生意还是打工,都会习惯性地向人打听“徐天宝”的消息;电视里、报纸上看到有关抗战老兵的消息,一家人都会格外关注。
为了寻找姥爷,徐周盖还特地到重庆做眼镜生意,边摆摊边打听姥爷的下落,渣滓洞、白公馆都已找遍。但在重庆打拼一年多,生意没做成,寻亲的事也一无所获。
1988年,徐秀花曾给重庆一家报社写挂号信,信封里塞了一毛钱,还有少得可怜的父亲的一些资料,希望对方无论有无消息都给自己回信。当时还真收到报社的回信,信中盖了报社的两个公章,说凭现有资料无法查询。这封回信被徐秀花塞在旧衣柜里,日后成了一家人“认亲”的凭据。
“我生了仨儿俩女,我告诉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别忘了找你们姥爷。”说到这里,徐秀花又湿了眼角,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叹道,“要是我娘在世的时候能知道他的消息,那就好了。”
1998年,王小女去世,临走前最后的嘱托,她没说出口,家里人都知道是寻回消失半个多世纪的姥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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