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安民捡拾故事。
山乡安民,地处浙西南深处的松阳,与龙泉、云和、遂昌毗邻,那里群峰连亘,雾涌云蒸,故事绵长。
夜曲
刚看到“箬寮”两字,就觉得这是耐咀嚼的地方。一座用箬叶盖的小屋,这样的箬屋里,应该有许多想象的空间。
天幕将整座山坳都遮盖了,我才有机会细细观察箬寮,其实,除了几盏路灯,以及灯光折射出的短短的影子,天空一片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这不影响我飞扬的思绪,在我没来箬寮以前,松阳好多朋友向我介绍过,再加上已经亲密接触了一整个下午,我想,我有些了解它了。
此刻,我静伫溪边,中午开始就迎接我的山泉流瀑,唱得更欢快了。其实,它们一直欢快,不管来不来人,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它们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它们自松阳最高峰——海拔1502.3米的箬寮岘山涧汩汩而出,泉水一路汇合,到我眼前,已经有些小气候了。不过,平日里,就像这样带点温热的初夏季节,山泉们还是挺温柔的,清纯的身影,会让许多人生出要揽她入怀或掬她入口的念头。我知道山泉的理想,它们一直要向前奔流,四季不息,直至汇入松荫溪,直至瓯江,直贯大海,那里才是它们的归宿。
忽然,几声鸟鸣划破空山,虽不是苏东坡和儿子苏迈在石钟山听到的夜鹘,尖厉而清脆,但这鸟声也挺响亮,我不知道是不是黄嘴栗啄木鸟,或者黄腹山雀,或者灰喉山椒鸟,整个箬寮景区,有野生动物千余种,鸟类自然不计其数。鸟也如人,它们要交流,它们也有爱情,也许,雌鸟迟迟未归,抑或,雏鸟迷失了家的方向,它们都要鸣叫呼号的。
沿溪的那些花草树木,似乎也和我一起在静听山水的畅吟。
我身旁,就是一丛丛的矮叶黄杨,圆圆的细叶,它们守在溪边,犹如夜的眼。
今日是农历十二,月亮有些迟,她从山后慢慢爬了上来,从月亮的视角看箬寮,整个小箬屋显得有些灰白。懒洋洋的月光,和山和水和树和花,默默的很协调,夜深了,它们都要枕着静夜睡去。
那么,我也要回箬寮山庄睡了。
我的幸福理想是,在这深山中,什么人和事也吵不到我,只愿在鸟鸣和流泉中自然醒来。
节日
清晨,爽风拂面,箬寮山庄的门前,一株猴头杜鹃对着我微笑。
这株杜鹃,显然是山上移植而来,虽然花期已过,枝也不粗,但沐着晨光,吮着朝露,依然如少妇般有韵,它应该有几十年的树龄了。
猴头杜鹃盛开的季节,就是箬寮的节日,不,应该是整个安民的节日。
箬寮的原始林,属于混交林。此地林木众多,有各类植物1400种以上,猴头杜鹃,就是原始林中的耀眼者,满山遍野生长,它有三个集中生长点,千年杜鹃林、十里花海、迎宾杜鹃。
人们的眼光,自然聚焦到千年杜鹃林上了。
碗口粗的树干,下端还算挺拔,往上却长得龙飞凤舞,褐色虬枝,蜿蜒曲折,树越来越老,花却越开越旺,站在那千年林中,或在岩崖上俯瞰,自然界的神奇,植物旺盛的生命力,都会让人感叹无限。
中国杜鹃数百种以上,这猴头杜鹃,是独一类,皆因它初始花苞如猴头而命名。初生幼猴,尖尖的嘴,毛茸茸的面孔,红红的,煞是可爱。它们在枝头密密麻麻排列,急于要向天空绽放的样子。如果用高速摄影机显示它的开放过程,应该有这样几个经典镜头:迷人的猩红小脑袋,从虬枝上一个个钻出;粉色的花苞慢慢打开;花蕾一点点向外打开,再打开,完全打开,花叶洁白如玉。这时,整个千年杜鹃林,树枝上都垒叠着激浪过后扬起的白浪花。
第二日上午,我们往箬寮的深山里去,寻找节日的主角。
密林中,那些小道一直曲折往前延伸,这小道就是人体中最粗的那根动脉,整座山就靠它来循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密林,你不知晓小道的前方有什么,反正都遮阴蔽日。大部分的小道比较原始,有的用山石砌就,有的只是裸露的砂岩组成的坚硬路基,双脚不时会踩到软软的松丝或者枯叶。如果你留意,道旁的岩石上,还有各色的小苔藓、小花草启亮你的眼睛。你要经常猫腰,因为有些树干会很不讲理地横亘在你的前面,你必须低头才能过去,不过,一抬头,一片风景说不定就闪入你的眼帘了,那是野茶树,细看,大片的青叶上藏了不少青青的果子,那些果子,以前没人采摘,现在,也有山民在密林里窜来窜去地摘,因为它可以制作野生茶油,贵得很。
我在一棵老杜鹃树下停脚。
显然,这一棵远远要比山庄前的那一棵年纪大多了,碗口粗,树干先挺拔向上,然后一枝斜斜地向小道外用力逸出,一枝又一枝,不断向外逸,那向外生长的枝条,很潇洒,犹如诸暨人杨维桢“粗头乱服”的“铁崖体”书法,不讲规矩,倔强放荡,小道外的天空很自由,酣畅淋漓,可以任意抒写。
汗微出,我着大红T恤,在无花的猴头杜鹃树前留影。哈,这大抹红色,就算是被猴头杜鹃花苞的猩红染的吧。
在箬寮原始林,不用看花,光看看那些狂放的虬枝,就很容易陶醉。
往事
天地有眼,缘于东汉的一位名人,杨震。
安民乡政府所在地大潘坑村,有潘溪杨氏宗祠,这座祠堂,叫“四知堂”,他们是杨震的后人,祠堂的屋柱上,有一副对联特别显眼:承祖宗以仁以德,教子孙惟读惟耕。
“四知”的故事,是中国官员廉洁史上的一座重要精神里程碑。《后汉书·杨震传》这样记载“四知”:
大将军邓骘闻其贤而辟之,举茂才,四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后转涿郡太守。性公廉,不受私谒。子孙常蔬食步行,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这个故事,集中显现了杨震的清正情怀。昌邑县长王密,杨震有恩于他,想来感谢一下恩人,但杨震似乎有点生气了:我了解你这个老朋友,但你为什么不了解我呢?你为什么带这么贵重的东西来,你难道不知道我的人品吗?王县长不了却心愿不罢休:晚上没有人知道的。杨震的“四知”掷地有声:苍天知道,神灵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别人的东西不要,来路不明的财富不要,这就是仁德了,这是人立身处世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必须继承。
我在潘溪杨氏宗祠还看到了极为细致的家训族训,兹摘两条如下:
平争讼。生活中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大家一定要容忍,如果事出非常,也要依理而论,按照辈分逐级申请调解,不能随随便便打官司,那会伤了感情。
保丘木不斩。凡祖山坟木,各家都要精心培植,不论内外人等,不能盗砍一枝一干,违者重罚,加倍罚。
安民乡乡长吴华基告诉我,因为杨氏的严厉族规,杨氏历代祖宗古迹皆能基本完好保存至今。是的,惟耕惟读,干踏实事,做清白人,于家于族于国都是好事。杨震“四知”的故事,再一次敲击着我们的心灵,我们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精神洗礼。
出“四知堂”,往山脚溪边走,有一排绿植,盛开着四角白色的花,叶片青色光亮,我以为是小香樟,细看不是,经过识别,它叫“四照花”,也叫山荔枝。“四照”,呵,我自言自语,会心一笑,是巧合吗?“四知堂”外遇“四照”,照什么?照人脸,也照人心。
安岱后
安岱后,这个村名,和箬寮一样,显得那么别致。
我问来历,乡干部说,安岱后就叫安岱后,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自己这样琢磨:安,安全,放心;岱,肯定不是泰山,但山是可以向着泰山的,浙西南的高山;安岱后,一个可以安心居住的高山村庄。
1935年5月,刘英、粟裕率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来到安岱后,和当地的革命青年陈凤生、卢子敬、陈丹山等人开辟了浙西南第一块革命根据地和浙江第一个红色政权竹溪苏维埃政府,并联合当地百姓,开展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抒写了动人的红色故事。
一进入安岱后,抬头就可以看到廊桥上萧克将军题写的“红军桥”石碑,仰望着石碑,我们踏石阶上桥。
此桥建于清光绪年间,为单孔木梁廊屋桥,桥上有廊屋数间,可容上百人。此桥也是安岱后出入的唯一通道,也自然是红军的重要据守点。安岱后村的老书记陈吴福指着南墙上的两个大洞告诉我们:这是枪眼,当年红军的两挺机枪架守在这里,喏,枪眼边上还有子弹划过的痕迹。
红军挺进师在安岱后留下了不少生活和战斗遗迹。除了红军桥,还有粟裕、刘英故居,挺进师司令部机关旧址和浙西南特委旧址、红军医院旧址等,陈吴福细细讲解,我们一一瞻仰。
实现理想,需要付出,特殊的年代,那就是血和生命的付出,安岱后的这片天空,曾经见证了先烈们的英勇。
粟裕、刘英故居旁,路边石磡的下方,长着数十株厚朴。阔大的厚叶,直直的身子,茁壮得很。这厚朴,我熟悉,是一味上好的中药,剥皮阴干,沸水微煮,再阴干蒸软,卷成筒状晒干。如果食积气滞、腹胀便秘、湿阻中焦,那么,取一卷厚朴,切丝加姜煎汤即可。
历历往事,早已尘蒙三尺,但有的时候,回忆就如厚朴,能治病。
去安岱后,抱朴见素。
安民尚有许多故事,茂密的原始林,沧桑的遗迹,清亮活泼的流泉,都会向你一一细诉,悠悠的,柔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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