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了一会儿短视频,耳边就盘旋缭绕着魔性歌词旋律?
是的,在短视频平台的算法驱动下,国内的音乐制作与传播正经历一场颠覆性变革。
根据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产业发展研究中心的《2025中国音乐产业发展总报告》,去年全国数字音乐产业规模达到1027.46亿元,同比增长15%。音乐短视频与在线音乐、音乐直播合力推动数字音乐产业增速重回两位数。
传统意义上的“国民神曲”与“霸榜金曲”正经历结构性消解,短视频成了音乐推广最重要的平台之一,而基于短视频传播路径的歌曲制作模式正在越来越多被运用——
音乐人只写出10多秒的副歌demo(试样唱片),经过短视频平台的投流推荐、数据筛选,再挑选其中数据最好的几段demo,补全它的主歌、编曲等部分。
你的每次停留、点赞、分享,或许都在参与一首“神曲”的诞生。
创作一首短视频神曲,写歌环节的用时最少
一首在短视频中爆火的歌曲是如何制作的?
“适合短视频传播的歌曲,制作方式和传统流行音乐有很大不同。”杭州如乐而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商务负责人林敬然告诉记者,“demo推流-数据筛选”方式,筛选标准直白而高效,衡量一段demo是否值得补全的唯一标准,就是数据,更准确点说,是demo发布后,一天之内有没有三位数以上的用户用它做短视频的背景音乐(BGM)。
在上海,一间音乐工作室的主理人小麦为记者展示了他的创作过程:打开AI作曲软件,输入“治愈系”“鼓点轻柔”“适合短视频卡点变装”等关键词,3分钟内生成了5个片段;将音频导出后,剔除AI歌手的声轨,由工作室demo歌手完成演唱部分,完成混音后,将demo打包发给工作室合作的MCN公司,“根据这些demo的风格,MCN公司会将它们推送给合作的音乐类博主、宠物类博主、风景类博主等,由他们完成demo与视频的结合。”
此外,借助平台推广功能有计划的投放、建立超级话题、发起挑战等方式引导,也是常用打法。接着,就是等待数据的反馈了。
这个过程中,demo的诞生,是花费时间最少的环节。
小麦和他的同事们一周能生产近50段demo,其中只有两三段有爆火“潜质”,工作室的音乐制作人才会谱出一整首歌,“短视频用户的留言、他们使用BGM时的镜头表达,能为我们完成这个阶段工作提供灵感。”小麦告诉记者,“当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音乐人’,最多算是从业者。”
小麦的作品中,有多首千万级播放量的作品,“你一定在刷视频时听过,但不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自称缺乏音乐天赋的他,依靠AI工具与短视频平台的推流策略,掌握着抓住听众耳朵的诀窍,“靠这样的方式制作爆款,共同点是它们都在为视频画面服务:互动性强,最好和不同的视频画面百搭;旋律、歌词要不断重复,这样才有‘洗脑’效果,用户听了几遍就能哼唱了。”在小麦看来,这些共性加上一点点“运气”,一首能引发裂变传播的短视频平台神曲就诞生了。
“运气”,指的是短视频用户一次次的点击、留存、划走、收藏、跟拍等行为,是否在短时间内形成了滚雪球效应,“可以说,是我们和用户一同完成了一首歌。”
当然,在短视频平台爆火的歌曲,并不都是通过这个模子诞生的,以电影《哪吒2》的主题曲《就是哪吒》为例,它在抖音等播放量超百亿次。“从接到饺子导演、制片人的任务,到歌曲的完成,花了两个月时间。”年轻的制作人江存潇告诉记者,创作《就是哪吒》时,影片尚未制作完成,仅凭剧本中的一句台词——“我们还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便激发了江存潇与创作团队的灵感,接着,是大量唢呐元素的运用,“这是‘冲破一切’的音色,与哪吒的性格很像。”在这两个月中,每当完成一个段落,江存潇就与饺子导演、制片人沟通,双方共同推敲音色、节奏等细节问题,直到歌曲完美契合电影中魔童哪吒的形象。
《哪吒2》抖音官号发布的电影主题曲《就是哪吒》MV 网络截图
两种方法都能制作爆款,像是《笑傲江湖》中华山派的“剑宗”与“气宗”之分,分数两宗的音乐人,彼此之前抱着互相欣赏的态度。
“用新方法做音乐,降低了音乐制作的门槛,这当然不是坏事。”在江存潇看来,“短平快”的音乐和“精雕细琢”的音乐,就如同视觉艺术中的地铁广告与油画,两者适合不同的场景,“但我做《就是哪吒》时,想的是‘十年后再听,依然能被打动’,而不是‘下周数据会不会掉’。”
“并不是每个音乐人都能制作高艺术性的作品,能让更多人喜欢的音乐,就有它的价值。”在小麦看来,在“性价比”这一项的比拼中,他所代表的“demo推流-数据筛选”模式效率更高。
当短视频热搜榜取代了金曲榜
音乐制作方式改变的背后,是歌曲传播模式已被短视频深刻改变。
从“听”到“看”的时代已经来临,流行音乐工业已不再是过去以唱片为中心的商业模式,而是高度依附于短视频等串流平台。
“短视频平台占到我们歌曲推广渠道的60%到70%,现在很多人是靠短视频来接受信息,通过视频的BGM来认识歌曲。”林敬然告诉记者,当一首歌曲在短视频足够火爆时,会有更多人到音乐平台搜索、加入收藏,而在音乐平台的播放量分成、版权合同,才是歌曲为版权方带来收益的大头。
浙江音乐学院流行音乐系副主任王滔向记者透露,在短视频平台上,《月亮翻过小山坡》这首歌的推广费用在百万元左右,而它在音乐平台一年的版税分成已达到约500万元量级。
为了能登上短视频平台的热搜榜上,音乐人们做出了怎样的改变?
从传播度的角度考虑,版权公司更愿意挑选那些能配合视频画面的单曲,进一步打造、包装。
“用传统方式写出的歌,也需要经历短视频平台‘demo推流-数据筛选’的过程。”林敬然所在的音乐版权公司,每天都要从1500首由“主歌+副歌”组成的一分钟单曲中,筛选出10首进入公司的“听歌会”,再由员工们选出其中的“爆款胚子”,进行版权买断或分成,有时候一天能选出两三首,有时候一首也选不出来,一首一分钟单曲的买断价格从几千元到上万元不等,“我们会对这段小样进行重新编曲、录音、混响等加工,形成完整的歌曲,并匹配适合的歌手进行演唱,之后在短视频平台推最抓耳的几秒进行投放。”在选歌阶段,林敬然就会考虑到音乐对于Vlog、变装、风景等不同类别视频的适配度,引起观众的共鸣或跟拍。
留给音乐的“待爆”时间很短。每首歌曲的初期推广费用几万元,如果7天以内,这段歌曲的使用量和点赞量没有达到标准,公司就会停止投放。
“今年,我们公司也希望签约使用新方式制作歌曲的音乐人。”林敬然说,“因为这是一个非常节约时间成本的方法,不需要完成完整的音乐制作链路,可以直接面对市场。”
短视频平台作为当代音乐传播的重要渠道,其核心价值在于为音乐作品实现跨平台导流。而传统音乐从业者在适应这一新兴传播范式的过程中面临更大挑战。
浙江传媒学院音乐与舞蹈学院艺术与科技专业教师王俊正在经历一场“阵痛”,33岁的他所面对的是和10多年前截然不同的音乐市场。
王俊曾无限接近过音乐的“流量红利”。2022年3月,他在自己的微信视频号上发布过一段《起风了》的架子鼓演奏视频。负责视频号音乐内容运营的工作人员联系上他,建议他直接截取十几秒的音乐高潮部分单独发布,并且要带上特定的话题词和文案。这段视频最终获得了超51万的播放量和近3700的点赞量。工作人员询问王俊是否有趁热打铁做直播的想法,但王俊婉拒了,当时的他并不想靠引流卖歌。
今年初,王俊和学院里的几位老师和学生共同组建了莫慌合唱团,组织演出并尝试短视频内容运营,但流量并没有想像的好,最高的一条也仅15000多播放量和290多个点赞。后台数据显示,观众平均观看视频的时长为12秒。不同的音乐玩法给他们团队也带来不小的思想冲击。
王俊和同事们数据最好的一条短视频 网络截图
我们将听到更多“神曲”还是“经典”?
今后,我们是会听到更多短时间爆火的“神曲”,还是留下更多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曲目?
在不同的音乐人之间,对于该问题的看法颇为不同,能达成共识的观点是“短视频平台让更多音乐有了被听见的机会”。
浙江音乐学院音乐工程系音乐设计与制作教研室负责人姜超迁对于音乐制作、传播方式的改变持开放态度,认为其延续了音乐发展趋势。“基于短视频平台的逻辑制作、传播音乐,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某些音乐类别的创作门槛,但若从历史维度审视,音乐艺术恰恰是在不断的技术革新与创作方式变革中发展至今的。”姜超迁说,从古代音乐的标准化、经典化历程至现代流行音乐的多元化、全民化趋势,音乐审美的流变始终与创作工具的演进深度绑定,“新的制作方式不仅会延续传统,更可能催生前所未有的音乐形态。”站在发展的角度看,“经典”作品也可能在这样的变化中诞生。
而在王滔看来,对音乐等艺术还是要存有敬畏心和自我坚持,不能只是以流量作为改变自己的依据。
王滔以毕业于浙江音乐学院的单依纯举例,“在QQ音乐平台上,单依纯在《歌手2025》里唱的歌、为影视剧唱的OST歌曲,有几十万、上百万收藏量,而她艺术性很高的《勇敢额度》专辑,只有几万收藏量。”王滔认为,流量高低,与艺术性高低并不能画上等号。
在B站制作国爆款古风歌曲《天问》的音乐人“逐鹿人”,能切身感受到基于视频画面的音乐,比单纯的音频有着更高的传播数据,“短视频能扩大音乐受众,而易于传播的‘神曲’,与具有艺术性的‘经典’,在这样的环境下共存。”
逐鹿人制作的《天问》,其MV在B站排行榜中位列第三 网络截图
用传统音乐制作方式依旧拿到亮眼流量数据的江存潇,将其总结为:“我们所有人,都是自己的艺术家,也都是别人的工程师。”换句话说,用不同的形式制作音乐,只是基于不同的受众需求,“当一个‘非艺术性’的音乐需求摆在你面前时,我们从业者应该把自己放到工程师的位置,达成这次合作。”
新的音乐制作方式能为我们带来哪些歌曲?也许短时间里并没有答案,不过,由此带来的音乐场景越发多元丰富,实实在在影响到我们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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