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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前写给我的母校,还有我的师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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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9 14:35:59 来源:潮新闻 雷圣初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要匆忙。我拖着个半旧的皮箱,站在丽水三岩寺路口,望着那扇略显寒碜的校门发怔。

  那皮箱是父亲当年外出打工时用的,边角已经磨出了白色的麻絮,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诉说着这一路的风尘仆仆。

  校门是铁制的,钢管焊制的那种,上面斑驳的锈迹像是岁月的泪痕。

  门旁挂着一块木牌,“浙江省少数民族师范学校”几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最下面的“学校”二字几乎要隐入木纹之中。

  我心里直打鼓:这便是要收容我三年的地方么?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轻落在我的脚边。

  彼时我刚满十七虚岁,从浙中山坳里爬将出来,身上还带着泥土气和懵懂味。母亲连夜赶制的布鞋还沾着家乡的红土,裤脚处甚至留着前日割猪草时不小心沾上的草渍。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头,我像一只误入繁华都市的麻雀,既惊慌又好奇。

  入学头一天,便遭遇了三大打击。

  音乐课上,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林老师递来一张简谱,我横竖看不出个所以然。那五线谱上的小蝌蚪密密麻麻,在我眼前游来游去,就是不肯安分地待在线上。邻座的女生轻轻哼唱着旋律,而我只觉得那是一群蚂蚁在纸上排队。

  “这位同学,请你来唱一下这段。”林老师突然点到我的名字。

  我涨红了脸站起来,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后只能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不会”。林老师温和地让我坐下,但那瞬间的窘迫至今记忆犹新。

  美术课上更是惨不忍睹。董老师长发披肩,很有艺术家的风范,他让我们画一个苹果。我执笔如握锄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在纸上划拉。等我好不容易画完,交上去的作业让董老师端详良久。

  “这位同学。”他推了推眼镜,“你的苹果……颇有后现代主义的解构风格,看起来更像是一颗地雷。”全班哄堂大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体育场上的表现更是不堪。金老师面黑如炭,声若洪钟,让我们练习投篮。我生平第一次摸到篮球,只觉得这物事又大又滑,很不好伺候。我使尽吃奶的力气一扔,那球竟向后飞去了,险些砸中后排同学的鼻梁。

  “你这是要谋害同窗啊!”金老师哭笑不得。而当我跑步时同手同脚的滑稽模样,更是惹得众人笑倒一片。

  班主任王老师找我谈话:“咱们这儿虽叫师范,实则是所‘改造工厂’,专治各种不会。三个月,保你脱胎换骨。”我暗忖这老师好大口气,莫非是江湖骗子不成?

  果然,不出三日,改造工程开始了。

  每日清晨六点,扩音喇叭便准时吼叫起来,放出聒噪的进行曲。我们如惊弓之鸟,扑腾着翅膀飞奔向操场。金老师已经站在高台上,目光如炬,扫视着我们这些“残兵败将”。

  “那位同学!你跑起来怎么像鸭子触了电?”金老师指着我吼。我登时面红耳赤,手脚愈发不协调起来。

  金老师跳下台子,亲自示范:“看好了!手臂这样摆,腿这样抬,呼吸要配合步伐!”他跑起来的确好看,动作流畅如骏马奔驰。而我等模仿起来,却似群魔乱舞。

  最可怕的是篮球课。金老师教我们三步上篮,我总是数错步子,要么多一步,要么少一步,投出去的球连篮板的边都摸不到。金老师气得直跺脚:“你这是要把篮球打成保龄球啊!”

  晚间则是音乐时间。音乐教室在校区最西头,是一间老旧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砖。林老师耐心地教我们认豆芽菜似的音符:“这是哆,这是唻,这是咪……”我盯着那些小黑点,只觉得它们在我眼前跳舞,丝毫不肯安分。林老师便一个个同学指导过来,到我这儿时,她叹口气:“你这耳朵,怕是水泥浇的吧?”

  我羞愧难当,于是发狠,每晚抱着一把破旧的电子琴练习。那琴是学校仓库里翻出来的,有几个键还按不下去,发出的声音像是患了重感冒。同寝室的阿杰受不了我的魔音,哀嚎道:“兄弟,你再弹下去,老鼠都要搬走了!”我不管不顾,继续摧残那可怜的破琴和众人的耳朵。

  阿杰是我的室友,来自苍南县,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f”与“h”,发音区分不清。

  他比我早来几天,已经勉强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当我还在苦练琴技时,他总会从上铺探出头来:“兄弟,饶了我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如此过了半月,我几乎要认命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笨坯。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日下午。

  那日我正对着简谱发愁,忽听得窗外有琴声。循声望去,见是宿管的蓝师傅坐在门口,抱着一把二胡咿呀呀地拉。蓝师傅约莫五十年纪,脸上总挂着笑,据说在学校做了多年宿管。

  我鼓起勇气上前求教。蓝师傅眯眼笑道:“小娃娃,音乐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耳朵听的。”他接过我的简谱,用二胡拉出一段旋律,“听出来没?这是《茉莉花》。”

  奇哉!经他这么一拉,那些纸上的小黑点忽然活了过来,在我脑中形成了旋律。蓝师傅又教我用“哆来咪”来唱谱,不出一个时辰,我竟能磕磕巴巴地认出一段简单的曲子了。

  “这就对喽!”蓝师傅拍拍我的肩,“万事开头难,找到了门道就好办。”

  从此我常去找蓝师傅。不料这师傅竟是个隐世高人,不仅懂音乐,还会画画,甚至篮球也打得不错。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在部队这个大熔炉待过些年,“啥都会点,啥都不精。”

  蓝师傅教我用“格子法”学画——把画纸分成小格,对照着原画一格一格地描。虽然方法笨拙,但总算能画出个形状了。他又带我到球场,教我投篮手势:“手腕要这样甩出去,像甩鱼竿似的。”经他点拨,我忽然开窍,投出的球终于肯碰篮筐了。

  最绝的是跑步姿势。蓝师傅不知从哪找来一面大镜子,立在宿舍一楼,让我对着镜子跑。“自己看看,是不是顺眼多了?”果然,眼见为实,对着镜子调整了几次,我的跑姿居然勉强能入眼了。

  同学们见我进步神速,纷纷来找蓝师傅求教。蓝师傅来者不拒,一时间,宿舍门口成了露天补习班。每到傍晚,这里就聚集了不少学生,有的学琴,有的学画,甚至还有请教如何踢正步的。

  金老师发现后,非但不阻止,反而和蓝师傅切磋起教学方法来。一个科班出身,一个野路子,竟碰撞出不少火花。有时我们会看见他们两个在操场上比画着,争论着什么,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像是两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

  如此过了两月有余,一日音乐课上,林老师突然宣布测试。我心中忐忑,硬着头皮上台,视唱一段简谱。唱毕,林老师惊讶地推推眼镜:“你……你这是请了高人指点啊?”全班哄笑。

  美术课上,我交上的作业终于能看出画的是什么了。董老师端详着我的画,点头道:“解构主义开始向现实主义回归了。”体育测试时,我跑步不再同手同脚,投篮十中三四,金老师拍着我肩膀道:“总算不像鸭子了,像鸵鸟!”

  同学们大笑,我却差点落下泪来。三个月前,我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山里娃;三个月后,竟也人模人样了。王老师说得不错,这学校果真是所“改造工厂”。

  学业稍有起色,我们便开始探索周边。丽水多山,学校背靠通山,前临瓯江,真是个好去处。

  南明山是我们常逛的地方。山上多奇石古树,还有摩崖石刻。有座寺庙香火鼎盛,我们常偷溜上山,美其名曰“写生”,实则是游玩的。记得第一次去南明山,我和阿杰还有几个同学沿着石阶往上爬。山路蜿蜒,两旁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半山腰有个卖豆腐脑的老伯,他的豆腐脑嫩滑可口,配上自制的辣椒酱,让人回味无穷。我们每次上山都要来一碗,坐在石凳上,一边吃一边欣赏山景。老伯常说:“你们这些师范生啊,以后都是要当老师的,可要记得对我们丽水好一点哦。”

  学校里有座“爱校亭”,红柱灰瓦,颇为雅致。亭旁有棵老桂花树,秋日花开,香飘满园。我们常在此读书闲聊,有时也偷偷观察心仪的女生。

  阿杰曾在此给一个畲族姑娘递情书,那姑娘长得水灵,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婉拒了他。那天晚上,阿杰在亭中痛哭流涕,我们陪他坐到深夜,听他说了一宿的痴话。最后是蓝师傅来找我们,说:“年轻人,感情的事强求不得。就像学琴一样,得有心,还得有缘。”

  万象山在城西,比南明山近,因在城区,我们很容易被诱惑花钱。当我们攒够钱时,便会去爬万象山。山顶可俯瞰全城,瓯江如带,绕城而过。我们常在此畅谈理想,我说要回家乡当个好老师,教孩子们音乐美术体育,不像我当年什么都不会。阿杰说要当校长,改革教育,“绝不让任何一个学生觉得自己是笨坯”。

  丽水城不大,我们却总觉得探索不尽。每个周末,三五个同学相约出游,走街串巷,尝遍小吃。丽水馄饨、缙云烧饼、遂昌米糕……那点生活费,多半祭了五脏庙。

  记得有家老字号的馄饨店,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说话嗓门很大,但心地善良。有一次我们钱没带够,她笑着说:“下次再来给吧,记得多带几个同学来。”后来我们果然常去,有时还会帮她招呼客人。她常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有时我们也去三岩寺逛逛。寺中香火缭绕,钟声悠扬。我们不信佛,却爱那里的宁静。有一次我心中苦闷,独自去寺中静坐,忽听得老和尚诵经,声音平和悠远,心中的烦恼竟渐渐消散了。临走时,老和尚送我一句话:“少年人,心中有惑是常事,脚踏实地自通达。”

  三年的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在这所“改造工厂”里,我们这些“原材料”都被打磨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学会了识谱,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画画虽不算好,但至少能看;篮球打得一般,但不再是球场笑话;跑步姿势更是标准了许多;“三笔字”,也有模有样了……

  至于学校举办的“瓯江之春艺术节”“露天舞会”、“露天电影”……这些曾经让我望而却步的活动,现在也能参与其中了。

  记得第一次上台表演,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是蓝师傅在台下对我竖起大拇指,让我顿时有了勇气。

  毕业前夕,我们聚在爱校亭,畅饮告别。那天的月亮特别圆,挂在桂花树的枝头,像是为我们点亮的一盏灯。

  蓝师傅也来了,破例喝了杯酒,说:“看着你们这些娃娃长大,我真高兴。”说罢竟抹起眼泪来。原来他无儿无女,早把我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王老师举杯:“记住,你们是被改造过的,以后要去改造别人。”众人大笑,笑中有泪。

  离校那天,我最后一个走出校门,回望那块斑驳的校牌,忽然有些不舍。这所不起眼的学校,这群可爱的师友,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的一生。

  后来听说学校合并迁址,原校舍改作他用。我曾几次路过丽水,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三岩寺路口的校门了。通山瀑、爱校亭、南明山、万象山……都还在,却物是人非。

  去年偶遇阿杰,他已是一所小学的校长,果然践行了当年的誓言。“我从不让学生觉得自己不行,”他说,“就像蓝师傅和王老师那样。”

  我问起蓝师傅,他黯然道:“走了,十年前就走了。临终前还说想起我们那届学生呢。”

  夜深人静时,我常想起那段时光。从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山里娃,到如今成为一名教师,其中的转变,竟始于那三个月的“魔鬼训练”。

  有时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些迷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会用蓝师傅的方法教学生认谱,用金老师的口诀教他们投篮,用董老师的幽默化解他们的尴尬。我发现,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学习经历,如今都成了我最宝贵的教学资源。

  人生奇妙,往往在不经意间被塑造、被改变。浙江省少数民族师范学校,那所位于三岩寺路口的“改造工厂”,虽然已经消失在时光中,却永远留在我们这些“产品”的记忆里。

  而今我也成了“改造工人”,学着当年师友的模样,试图点亮更多迷茫的眼睛。

  每当此时,我便想起金老师的吼声、林老师的耐心、董老师的幽默、王老师的激励,还有蓝师傅的那句话:

  “小娃娃,找到了门道就好办。”

  通山瀑的水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了。那水声潺潺,像是岁月的低语,诉说着一段永远不会褪色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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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教师节责任编辑:江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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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校那天,我最后一个走出校门,回望那块斑驳的校牌,忽然有些不舍。这所不起眼的学校,这群可爱的师友,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