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3月29日讯 每年初春,钱报记者总会在北京见证一场“考古界的奥斯卡”——在昨天的201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终评会上,20个入围考古项目现场PK,今天中午,将揭晓最后的TOP10。
今年,良渚考古最新发现——“浙江德清中初鸣良渚文化制玉作坊遗址群”也是20名入围选手之一。
由中国文物报社、中国考古学会主办的“十大考古”,办到第29届,早已成为文博领域权威奖项。过去一年中国考古最新的成果、理念、方法和技术,会在这一两天里进行一次集体展示。而且,能有资格来PK的,必须是优中之优,好中选好。
今年的终极竞演现场,“良渚人”第三个登场,演示只有16分钟,通俗接地气。不过,换作普通人,可能还是听不明白。
那么,就来听钱报记者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要从4800年-4500年前,浙江德清雷甸镇的一家玉器制作工厂,收到的一张订单讲起……
德清中初鸣遗址
一个良渚制玉工业园区
订单要的是上千件玉锥形器和玉管。单子虽然大,但是档次不高。老厂主心里有些疙瘩。
退休前,他也是做玉器的顶尖工匠,代代相传的制玉工艺,老祖宗和他的这双手,碰的可都是金贵的玉料,行话叫透闪石软玉,是专为住在18公里以外的良渚王服务的,普通人无法享用。
怎么到了儿子这一代,日子越过越粗糙了?先是工厂开到了良渚古城外围,接的订单,也不再高精尖。而且这么大批量的货,到底要发到哪里去?
4500年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方向明也在想这个问题——
2017年至2018年,为了配合良渚古城外围遗址调查,以及国家文物局十三五重大专项课题“考古中国:长江下游区域文明模式研究——从崧泽到良渚”的开展,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德清博物馆对德清中初鸣这一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系统调查、勘探和试掘。
方向明和他的同事们,发现了当年那对良渚父子的制玉工厂,标准说法是:数个制玉作坊遗存组成的作坊遗址群。
定位显示,这个遗址群在湖州市德清县雷甸镇,一个叫杨墩村的地方。在上世纪90年代,这一带挖鱼塘曾出土大量玉料。
车子经过一条古河道,名西大港,不远处,指示牌显示:木鱼桥。
在杨墩村发现的点,不止一处——考古队员陆续发现和确认了木鱼桥、田板埭、保安桥、小桥头、王家里等多处遗址点,目前已有7处,这些遗址点均有玉料出土。
专家统称它们为:中初鸣制玉作坊遗址群。总面积达到了100万平方米,规模非常大,而且每家工厂都离得不远,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业园区”。
批量生产小件低档玉器
是当时最畅销的潮流饰品
连续下雨,来保安桥遗址的这天,总算出了太阳。
方向明指着北边,一条沟,呈斜坡状,就在这些不起眼的堆积里,出土了大量玉料。
这些玉料,是良渚人在做玉器的时候,从上面扔下去的。而他的工作场所就在台子上。堆积中发现的玉器成品、半成品、残件200多件,基本上只有两种产品:玉锥形器和玉管,还有一些零星的小坠子。
竟然不是良渚王和贵族用的三大件琮、钺、璧,反而是小件玉器,类似小商品市场的水平,而且种类单一,量又大。
方向明认为,这说明当时良渚人的玉器生产已经能达到高度专业化的水平,因为做玉锥形器和做玉琮、玉璧,完全是两种技术,玉料也有差异,需要不同的专业方向、专业人士。
玉锥形器,就是当时的流行饰品,良渚人一般成组插在头上,身份越高,根数越多,最多的要插9~10根。所以这玩意儿一用就是一大把,无论贵族,还是普通人,都要用。
而从方向明做过的一组锥形器数量统计可以看出——越靠近良渚文化核心区域,用得越多,“说明中初鸣生产的锥形器,具有极大的需求。”
目前土台顶部发现了4座墓葬,以及1个灰坑(你可以看成是古人扔生活垃圾的地方),里面有少量玉料,还有一块不规则的红烧土堆积,是房子的基础残迹。
这说明,良渚人在这里工作,死后也埋在这里。
沟的边缘和外围,还有良渚人挖的两口井。
仅仅保安桥这一个遗址点,就能看出布局功能清晰,能让我们了解到当时良渚人制玉的生产模式和规模。
玉器为何越晚越低端
这笔订单藏着许多未解之谜
中初鸣发现的这些玉料,从开料痕迹看,都比较浅。
良渚人开料,最主要两种方式,一种是用绳子沾上解玉砂,吭哧吭哧来回拉线切割;还有一种,就是片切割,也叫锯切割。比如柱状体的玉琮,尤其玉璧、玉钺,100%是线切割。而中初鸣的良渚人,接的单子都是片切割深度比较浅的。
让人疑惑的还有,这批订单的玉料也离以前“柔润淡雅”的标准差远了,大部分都是很普通的蛇纹石。
良渚人的玉器,是身份的象征,所用玉料也有好差之分。最好的就是我们熟悉的用来做琮王、钺王,俗称鸡骨白的透闪石软玉。
第二名,是阳起石软玉,颜色偏绿,因为含铁量高。最后才是中初鸣遗址发现的玉料,经检测原料大部分为蛇纹石,还有少量叶腊石。
难道身处良渚晚期的中初鸣良渚人,只能用低端玉料做玉器了?
方向明举了个例子,比如反山遗址,哪怕是王的12号墓,也有手一捏就要变成粉的玉器,年代偏晚的14号、23号墓,有很多拿在手上都觉得轻飘飘的玉器,当时没有系统检测,现在怀疑就是蛇纹石。“高等级的墓葬里也出这些差的玉料,证明当时并不是你想要定制好的玉,一定都能拿到,工匠也会用蛇纹石去替代。”
方向明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在良渚文化中,几乎所有的玉器都有神像的影子,但画遍良渚玉器的他发现,“本来的‘眼角’很圆润,弧线很美,但到最后,线条开始变得有点呆板。这可能有多重因素,材料是一个大方面。”
未解之谜很多,但在中初鸣发现的这笔订单,却让人有些兴奋,让我们离答案,离良渚人又更近了一步。
良渚玉为何越做越低端?作坊群是国营制的吗?
它或许是打开良渚古城的一把钥匙
讲到这里,良渚古人的这张淘宝订单,就是一部呼之欲出的悬疑大片。
最后的坑,什么时候填上,我们只能静待专家学者们的更多发现。
其实,如何解开良渚人的秘密,考古人的目的,并不是解决玉料的原料,或者什么工艺,而是这些变化的背后反映了什么——换句话说,德清中初鸣的这个制玉遗址作坊群,跟良渚古城,有什么关系?
作为继良渚古城外围庞大的水利系统、临平茅山大面积的水田,以及玉架山多环壕聚落的又一重要发现,德清中初鸣制玉作坊遗址群丰富了良渚古城外围考古的内容;同时反映了远距离大规模专业生产的模式,为讨论良渚文化晚期的社会结构、聚落模式和手工业经济模式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它属于王的地盘
那会不会是国营制玉中心
这两年,方向明经常从杭州城西的家出发,骑车到德清,31公里,骑2个小时,对这位运动狂人来说,小菜一碟,这是从杭州到遗址最近的路线。
而良渚古城离德清中初鸣的距离,只有18公里,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当年的这个制玉作坊园区,离王还是很近的,比茅山还近。
严文明先生曾在《华夏文明五千年,伟哉良渚》中说,“茅山遗址发现的八十多亩的水稻田,很可能是良渚国的国营农场。”
有国有粮仓,有国营农场,那么中初鸣,会不会是一个跟良渚古城有关的制玉集散中心?
方向明先从距离角度作了一番分析。
北京大学教授、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赵辉说过,良渚古城的粮仓被烧掉,这里2.4万斤(莫角山东),那里40万斤(池中寺粮仓),可以推断古城的人口数量在2万人左右。于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郑云飞博士推算出了当时的粮食亩产量:141公斤,300斤不到。
照这样的亩产量,就需要2000到3000个茅山那样规模的村落(遗址)来支持良渚古城的日常运转,因为古城里的人是不劳动,不种水稻的。这么一来,我们的调查范围就拓展到了1000平方公里,自然就包括了余杭的东部,以及德清。
所以从距离上看,中初鸣这一带需要被王照顾到,反过来说,也需要为王服务。
离得不远但又不太方便
良渚古人为何要在这里建厂
再来看墓葬。
保安桥遗址点发现的四个墓葬中,陶器的组合方式,就是鼎、豆、罐、壶,这和良渚遗址群的出土配制一模一样,属于良渚人的标配,成组锥形器作为头饰,更是典型。
但是,到了嘉兴地区就会不一样,像海宁小兜里的盉就特别多,包括桐乡新地里,酒水器比较发达,而跑去上海看,双鼻壶就会特别多(双鼻壶很少埋在墓里)。但中初鸣的酒水行业好像看起来不发达,“我想喝酒肯定是喝的,可能因为离王挨得比较近,比较严格,不太敢喝多,禁酒,否则刻玉器要眼花的。”
所以,这个遗址被专业表述为良渚古城外围大型制玉作坊遗址群,跟水坝一样,前缀也是“良渚古城外围”。
最后来看交通环境。
方向明觉得,这里的地理位置其实蛮有意思的——近,但还不是特别方便。
虽然它靠近现在的苕溪和京杭大运河,但水网太发达了,就跟摆迷魂阵一样,容易拐到死胡同里去。
所以,这个地方做玉器,并不是特别适合,与原料产地有一定距离,周边也没有特别大的聚落,方向明认为种水稻也有难度,太低洼,台面的海拔只有2米多。“无人机飞上去一拍,全是水汪凼。”
为什么良渚人费尽心思要把制作低端玉器的工厂放到这里?
现在,我们还无法完全解决这些问题,“如果最后确定与良渚古城存在密切的关系,这意义的重要性就更毋庸赘述了。”
接下来,考古队员会进一步了解这批订单产品的流通、支配,将做大量矿物学微量元素的检测,来确定这批产品的去向,它的背后买家,究竟是谁。
手工业考古,就是这样繁琐,但,值得期待。
2019年,中初鸣的调查也将继续,随着长江下游国家大课题的开展,以良渚古城为核心的区域系统调查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今年的调查重点将以雷甸为中心,覆盖200余平方公里。随着调查的开展,该区域的面貌及其与良渚古城的关系将会越来越清晰。
而目前,中初鸣遗址也面临当地建设特色小镇所带来的极大的保护压力,“建议当地建设部门切实履行保护职责。”在“十大考古”终评上,代表“良渚玉”发言的考古学者朱叶菲说。
一句话干货
记者(以下简称记):牛在哪里?
方向明(以下简称方):遗址群面积大,年代和性质明确,是迄今为止中国新石器时代发现的最大制玉作坊遗址群,丰富了良渚古城外围考古的内容,更体现了良渚文明和良渚古国的高度发达。
记:玉料怎么样?
方:山料特征鲜明,说明良渚晚期用玉和获取方式发生重大变化,是良渚晚期社会发生嬗变的征兆之一,也为正在寻找玉矿的课题提供新启示。
记:玉料来自哪里?
方:山上直接开采,目前有迹象显示,有可能来自西侧的天目山系中。
记:做哪些产品?
方:产量大,种类单一,以锥形器为主。我们将通过无损微量元素和同位素测试的比对,确定产品的最终流向。
记:为什么说这里是制玉作坊遗址群?
方:遗址出土的大量玉料、玉器半成品、残件、少量成品和磨石、砺石、雕刻器等加工工具,以及相关遗迹现象,是确认专业性制玉作坊遗址的重要证据。
发现的规模范围那么大,才叫遗址群,进一步工作,不但要解剖麻雀那样了解每个遗址点的生产格局,还需要总结整个群的生产模式,这对于讨论良渚文化晚期社会结构、聚落模式和手工业经济模式非常重要。
记:那么,做高端玉器的作坊遗址群在哪,有可能发现吗?
方:我觉得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透闪石软玉利用程度相当高,比如镶嵌(粘贴)技术,有些小的玉粒,比米粒还小,还会装饰到漆器上,也就是说,该用上的玉料都最大可能利用了,所以不可能像中初鸣,废料、半成品就这么扔掉。因为材质不好,比如边角的地方,不只是坑坑洼洼,还有气孔,那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切到一半,就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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