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了。入伏了。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梅雨的尽头是暑热。
在流金铄石的烈日下,你是否会怀念起密密匝匝的漫天雨帘?是否会想起梅子挂枝头的浪漫?
江南的味道是梅子味。
梅子黄时雨,梅落时雨去。
对江南的记忆,仿佛都被梅雨熏染了,浸润了,幻化成一幅笔意丰满的水墨画。在外的人们因此想江南,忆故乡,想起家乡的美食美景以及消散在细雨中的人和事。梅雨细,晓风微,那是一幅深藏心底的江南佳景图。
到江南,能不染梅雨?
【一】
梅雨是什么?
诸暨市学勉中学高级地理教师洪晗芳,曾在《钱江晚报》上以一个地理老师的角度解释过梅雨的来龙去脉——不只江浙一带有梅雨季节,我国长江中下游地区、台湾地区,以及日本中南部、韩国南部都会有。初夏时期,冷、暖空气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相持不下,形成一条稳定的降雨带。这条雨带就是梅雨季影响的范围,南北只有二三百公里宽,东西长却可达2000公里左右,向东一直伸展到日本。
于是,便有了这密密斜斜、绵绵潇潇的雨,和挥之不去的闷热溽湿。
而在江南,恰逢梅子成熟,原本无情恼人的雨,因此染了几分诗意,得名“梅雨”。
“梅雨”何时起?根据目前已考证的文献资料来看,最早有关梅雨的记载是汉代记录的农业谚语。汉代崔寔所编的《农家谚》,就有“雨打梅头,无水饮牛”的说法,这可能是已知古代文献资料中有关梅雨的最早记载。西晋时期的周处《风土记》中有云“夏至之雨,名为黄梅雨”,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黄梅雨”的文献记载。
生活在江南的人,每到六月,稍有雨落,便会本能地发问:莫非入梅了?
其实很多时候,很难清晰地判定梅雨何时来了,又何时走了。梅雨是任性的。
关于入梅和出梅,有历书和气象概念两种说法。历书上,入梅出梅的日子由天文方法计算得出,“芒种后逢丙入梅,小暑后逢未出梅”。我们寻常所说的入梅出梅是一种气象概念,根据气象资料统计,浙江平均入梅时间是6月14日。实际上,不同年份可以相距甚远。1954年,早在5月18日就已入梅,1981年却迟至6月28日才姗姗而来,相差40天。
平均出梅时间在7月8日,这个出梅时间,被苏轼不经意地记录在笔下。苏轼在游历吴兴(即湖州)时,写下“三时已断黄梅雨,万里初来舶棹风”。诗中的“三时”,相当于现代公历的7月1日至7日,“舶棹风”意指风自海上与船舶同时到来,说的就是现代气象学上的东南季风,可见900多年前浙北出梅日期与现代出梅日期大体吻合。
怎样算出梅?浙江入梅、出梅都与副热带高压有关。每年春季,随着副热带高压增强,暖湿气流北上,冷暖交汇,华南地区先进入前汛期,而后副高第一次北跳,将雨带顶至江南一带,浙江入梅;随着副高第二次北跳,将雨带进一步向北顶,华北进入雨季,浙江出梅。
△2020年6月21日,杭州暴雨如注。浙报集团资料照片
△2016年6月28日到29日,金华降雨量达到131.5毫米。浙报集团资料照片
梅雨期的长短、雨量也颇为随心所欲,长短不一,多寡不均。梅雨期多为二三十天,但1954年出现了历史上最长的梅雨——长达77天,梅雨量是常年平均的3倍多;到了1958年,梅雨在浙江只逗留了3天便匆匆走了——梅雨期不到5天的叫“空梅”;还有的年份,梅雨带北移后又会返回江淮流域,这叫“倒黄梅”,2009年7月下旬江苏省出现了暴雨天气,就是出梅以后的“倒黄梅”。
去年,“浙江天气”根据1991年到2020年的数据做过浙江梅雨档案,发现梅雨量最多的5年与最少的5年多寡十分悬殊,最多可达584.1毫米,出现在2020年;最少的2005年和2004年被界定为空梅。
△“浙江天气”根据1991年到2020年的数据整理的浙江梅雨档案。
无论是空梅,还是“一到梅子熟,潇潇雨不歇”,古人都曾经历过。
一晴,一雨。到了乾隆年间,桐城派两位元老小饮时,争辩黄梅时节多雨还是多晴。争辩到最后,以南宋诗人戴复古的诗句“熟梅天气半阴晴”做了了结,对视大笑。
古人的黄梅天,和如今一样,本就是有晴有雨,半晴半雨。
【二】
不知是谁想出了“梅雨”二字,把熟了的梅子与雨水相勾连,于是梅子多了一份挂在枝头的湿漉漉,雨水也带了几许酸涩的朦胧黏腻。
一年又一年的梅雨,打湿了我们的生活。
翻检《钱江晚报》创刊36年来关于梅雨的1700多篇报道,会看到梅雨对浙江人千丝万缕的影响:总也晒不干的衣服,潮得能揿出水的墙面,悄悄长出的青苔,涨价的蔬菜,抢收的麦子……
花乱了。2020年,超长待机50天的梅雨季打乱了花季,杭州动物园(杭州少年儿童公园)的“明星桂”会错了季节表错了意,当年才7月20日,“杭城第一桂”就开花了。无独有偶,1992年7月14日的《钱江晚报》上曾刊登过《桂花六月吐蕊》一文,写的也是桂花早开——桐乡县卫生局机关大院内一棵秋桂树冠上盛开出银色桂花,浓郁的花香随风飘溢,弥漫四方,分析可能与梅雨季节气温较长时间保持在20多度有关。
水满了。2020年自入梅以来,截至当年7月9日,浙江全省梅雨量达498毫米,比常年同期偏多六成。根据水文部门计算公式大致推测,浙江入梅后,相当于下了3500多个西湖的水。面对如此汹涌的“暴力梅”,那年,新安江水库首次开九孔泄洪。
△2020年7月8日,新安江水库开启9孔泄洪,为水库建成61年来首次。浙江集团资料图片。
就连文物都“长毛”了。2021年,陕西一陶制文物“长毛”,引发了大家对博物馆“宝贝”们的牵挂。据那年《钱江晚报》报道,一旦进入梅雨季,浙江省博物馆内一些珍贵展品特别是字画类的藏品暂时不对外展出,而是被存放在干燥恒温的库房,防止出现发霉、浸湿等情况;浙江自然博物院会在动植物标本展区设置除湿器;杭州博物馆库房或展区常年保持恒温恒湿,温度维持在20℃左右,湿度55%-65%左右,还会用上很多去湿去潮的办法。
△2013年梅雨季,浙师大草地上冒出不少小蘑菇。网友巴山夜雨/摄
【三】
江南的梅雨,是一首写不完的诗。
一年又一年的梅雨,千百年来,同样打湿了过往的岁月。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是贺铸的《青玉案》,细雨丝丝,闲愁万种。
南宋戴复古写“熟梅天气半阴晴”时,他正在游园,“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肆意洒脱得令人羡慕……
在诗人词客笔下,梅雨不只是雨,人生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都化作了漫天雨丝,敲在心头。
最特别的,自然是苏轼。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疏浚西湖与梅雨有关。苏轼写过一首《南歌子·湖景》,记录的就是1090年的那次治理西湖:“古岸开青葑,新渠走碧流。会看光满万家楼。记取他年扶路入西州。佳节连梅雨,余生寄叶舟……”
1089年(元祐四年),52岁的苏轼上任杭州知州。他向朝廷上了一份奏折《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1090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梅雨到来之际,他发动了治理西湖。
疏浚后的西湖自此多了一道长堤:六桥横绝,苏堤春晓。
有了苏轼的这一笔,梅雨,从婉约缠绵的情感中跳脱出来,吸满了泥土的气息,重重地落回地上。
△2012年6月26日,杭州第三波梅雨来势猛。林云龙/摄
【四】
梅雨,亦是霉雨。但江南人顺势而为的造物智慧和浪漫,每每能化霉为美,变作赏心乐事。
霉食,除却盛名在外的梅干菜和霉苋菜梗,还有毛豆腐,经人工发酵而成,因表面长有白色绒毛而得名。
淳安就流传着这种特殊的美食。2018年9月12日的《钱江晚报》上这样形容它:一般温度湿度高的夏季需要两天,空气中的毛霉菌便会在豆腐表面自然发霉。菌丝初为白色,稍久则会呈现黑色——这是因为菌丝中的孢子成熟了。对毛豆腐来说,白毛者最佳,黑毛者次之。发酵后的毛豆腐,长相有些骇人,在淡雅的豆腐清香中还散发出一股浓郁别致的霉菌怪味,但一旦下锅,无论是炭烤还是油煎,臭味变成了浓郁丰厚的香味,骇人的白毛,成就了毛豆腐特有的酥软口感。
梅雨时节自然是青梅的主场。在湖州长兴八都岕小浦镇方一村,青梅熟黄时,村里人会背上竹篓去山上采四五筐回家,再用成人手臂粗细的松木,连续48小时“人不离梅”,将青梅烟熏成乌梅。
△2023年7月4日,梅雨季里的西湖,风力加大,岸边不时拍打出朵朵浪花。里尔/摄
会发霉的还有纸。旧时,在气候潮湿的江南,梅雨季是书的大敌。因此有了梅雨过后六月六晒书的习俗。
唐代的六月初六“天贶(音同“况”)节”是比较早的晒书节。传说玄奘从西天取经回国,过海时经文被海水浸湿,于六月初六将经文取出晒干。后来这一天,寺庙会晒经,百姓会晒衣物。
晒书讲究颇多。书不能直接在太阳下曝晒,阳光会让纸张变脆;古人一般用晒书板,把书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阴干,让潮气散发掉;不是用手一页页地翻,而是用专门的晒书尺来翻,以免手指污损了纸张。
民间却往往不顾这份风雅,只图那股热闹。钱江晚报读者沈志权的记忆里,“六月六晒霉”这件事颇为有趣和难忘——只要出太阳,家家户户都会把家中的秋冬衣服、被褥、鞋子以及麻(丝)线、书籍之类容易受潮发霉的东西,全搬到太阳底下。“到上午9点来钟,地面晒得有些发热,搬出地簟摊开,搬出竹竿架在两张凳子上,然后把家中木箱里的衣物一摞一摞搬出来,一件一件摊在地簟、竹竿上。最后把空木箱也搬出来,一并暴晒在太阳底下。到了中午,把衣物翻一面,再晒,直到下午三四点钟,再把晒得干爽芳香的衣物一件件收拢,叠好,放回到木箱里。”
2023年的梅雨季结束了,关于梅雨的记忆又多了一年。多年以后,你会想起哪一年的梅雨季?你会忆起什么模样的梅子味江南?
未曾染梅雨,不算到江南。
△2018年7月3日,杭州梅雨间歇。林云龙/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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