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丨骤瘫的缅北电诈园，获幸的“出逃者”

　　时隔一年半，此前在缅北果敢老街失联的浙江小伙徐康波，终于在11月初，拨回了电话：“妈，我能回来了。”彼时，他刚脱离被称为果敢最严苛电诈园的卧虎山庄。

　　困兽般的经历不断在他梦中重现，比电影《孤注一掷》更为炼狱：每层楼都有持枪人员把守，不能联系家人，业绩为零就意味着要被带上镣铐，甚至关进笼子与老虎共处……

　　变化，骤然而至——就在11月12日浙江温州警方发布通缉令后的第四天，卧虎山庄实控人明家核心成员被捕。往日如囚笼的卧虎山庄，首次向外打开大门，出逃者来不及带上行李，奔涌而逃。

　　2023年5月，中缅边境某地村民指向果敢老街，该地与老街只相距10公里。潮新闻记者 吴越 摄

　　从电诈园走回国门的一路上，徐康波才第一次看清老街模样：道路狭窄，尘土飞扬。东倒西歪的电线杆上，电网交织盘错，路边摊贩用中文喊着“青菜30元/斤，土豆50元/斤”。陈旧的民房隔壁，KTV、酒店大楼耸立，大厅里镶嵌的金边与周边格格不入。

　　真实的老街，就是如此错杂、割裂。在众多“出逃”者眼中，这正是缅北恐怖之处，虚假繁华贪婪地吞噬着这个边境小城。

　　满城搜寻，悉数遣返

　　“当兵的都到家里来看了，要把‘非法入境者’送回国。”11月23日一早，一辆军用卡车停在生活于老街的华人苏小梅家门口，士兵们身背长枪，腰上别着手雷，搜查她家每个房间，苏小梅嘀咕着：“吓死人了。”

　　士兵从她家走出来，又到邻居家继续排查。类似的场景，最近在老街各处几乎随时都会发生。

　　老街东城一家旅馆内，服务员林辉看到，警察搜查并带走了一车非法入境涉诈人员。之后，旅馆门口还被贴了一张通告：“酒店、宾馆等一律禁止容留非法入境、非法居留的外籍人士，一经发现，将予以严厉追责。”

　　11月12日，“果敢自治区治安防御指挥中心”发布一则通报称，果敢自治区有关部门有决心也有能力将果敢的诈骗行业彻底清除，目前清零工作也在加紧进行，力争2-3天内将所有诈骗公司以及其中的外籍（中国籍）人员全数遣返回国。

　　清零行动开展10余日，老街的喧嚣声中，夹杂着一种紧迫感。“中国朋友，有没有要回国的？赶紧上车。”街头，大喇叭循环播放找人，白色的遣送车身贴着黑色大字，“举报电话，1375935XXXX”。

　　遣送大巴车。受访者供图

　　与此同时，在中缅联合打击下，3名老街电诈头目被抓后公开劝降，“家人们，你们要抓住最后机会，赶快打开园区，主动交回中国人。”此后，不少电诈园认清形势，打开园区主动放人。

　　大批涉诈从业者被释放后回到国门，缅甸华人许涛深切感受到了这番根本性的转变。以往晚上宵禁时间，一些“外国人”在路上行走时，都有可能会被绑卖到电诈园，因此他们也被称为“行走的人民币”，“25万元赎金都不一定能把人救出来。”

　　“现在，他们就像烫手山芋。”本月，许涛已经将二三十名中国公民送回国门，10公里的路，只收了点燃油费。尽管，当下战乱中的老街物价早已飞涨：92号汽油30多元/升，红辣椒300元/斤、大米1200元/袋（约100斤）……

　　果敢路上印有“欢迎您”的招牌。受访者供图

　　积极配合缅方向中国移交涉诈人员的华人还有很多。当下困于战事，老街民众生活物资短缺。他们希望缅甸政府尽快将电诈园清零，将功补过才有诚意、有底气寻求物资援助，缓解民众的生存压力。

　　物资短缺更让果敢当地政府犯难。商谈代表之一、果敢行政管理委员会财政局市场处工作人员杨恩相向潮新闻表示，“为了百姓生存，我们需向中国商谈恢复水电网运转，还有大米、小菜等日常所需的物资供应。”

　　果敢发布最新通告。受访者供图

　　骤然倒瘫的电诈园

　　11月初，徐康波终于回到了浙江。

　　一年前，徐康波来缅甸见“女友”，之后被卖到卧虎山庄。在老街，卧虎山庄的“威名”无人不知，是当地最早、规模最大的电诈园，被称为缅北“人生终点站”，“不听话的员工，转卖其他园区值10万元，但是卧虎山庄能出价20万元。卧虎山庄几乎没人能出去，被放出来的一般都是智力或身体残疾，别的公司也不会要。”

　　那里原本是一个老虎主题的餐厅，庄园中间有个圆形老虎表演舞台，四周一圈摆放着圆桌供客人聚餐。2019年起，卧虎山庄里造起了四幢高楼，每幢有十多层，成了电诈园。

　　卧虎山庄管理不听话者的方式 ，就是给他们戴上脚镣，所以，有的人是带着手铐、脚镣敲键盘进行诈骗。没业绩的人，还会被关到笼子里与老虎过夜，这是卧虎山庄独有的惩罚手段。

　　今年年初，中国警方从老街救回的欧阳自伟，曾经也被困卧虎山庄。他从3楼跳下后被送往医院，趁机找国内媒体揭露了卧虎山庄关押中国公民从事电诈。

　　尽管电诈在缅北猖獗，但很多都是借着饭店、酒店、赌场等幌子，从事隐蔽违法活动。暴露地点、名字，相当于犯了“老板”大忌，所以欧阳自伟曾被关到了老街警察营21营监狱。

　　卧虎山庄创办人明国安，是缅北电诈集团头目明学昌的二儿子，也曾是老街市警察营21营营长。在明国安骑马摔成重伤前，欧阳自伟在监狱和他有过一次冲突——明国安看到卧虎山庄搞电诈的新闻上了中国社交平台热搜，他拍着桌子骂欧阳自伟造谣。欧阳自伟怼了回去：“我们中国会有证据，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图片右侧楼房，为果敢老街地区。潮新闻记者 吴越 摄

　　作为缅北果敢“新四大家族”中的一支，明家是果敢老街最早从事电诈的头目之一。而谈起明家，就不得不说到另外三个电诈家族：分别是白所成、魏超仁和刘阿宝家族。在地方并不大的老街，他们控制着赌场、地产，也是电诈“保护伞”。

　　白家被认为是“新四大家族”之首，族长白所成是缅甸果敢同盟军原副司令、果敢自治区原主席。长子白应能是百胜集团董事长，其经营的百盛赌场颇有名气。二儿子白应苍既是果敢财政局副局长、果敢自治区民兵大队队长，也是百盛赌场总经理、电诈园苍胜科技园创办人。

　　此外，魏家的亨利集团、刘家的福利来集团，同样下设多个电诈公司。

　　如果不是中缅联合打击电诈有力推进，徐康波和欧阳自伟难以想象，过去从不谈赎金放人、插翅难逃的卧虎山庄，突然就“解散”了——明家掌控的卧虎山庄，在转移人员途中得知明国平、明菊兰、明珍珍被抓后，他们打开了关押徐康波等人的铁皮箱，众人才得以逃生。

　　图源：公安部官网

　　的确，针对群众深恶痛绝的电信网络诈骗，中国警方打击行动有力推进，有决心、更有信心。

　　11月12日，据公安部消息，经浙江省温州市公安机关侦查发现，明学昌、明国平、明菊兰、明珍珍系缅北果敢自治区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集团重要头目，以明学昌为首的犯罪集团长期组织开设诈骗窝点，公开武装护诈，实施针对中国公民的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活动。

　　11月16日，公安部刑侦局消息，在缅甸各方的大力配合下，明国平、明菊兰、明珍珍3人被成功抓获并移交我公安机关。当日，接缅甸驻昆明总领事馆通报，缅方11月15日夜组织对明学昌抓捕，期间明学昌畏罪自杀身亡。

　　明家被拔除后，白家掌控的威盛集团“盛源园区”和刘家掌控的“福利来科技园区”等，也都被逐步清理。原本“新四大家族”盘踞老街，势力强大，而随着核心成员被移交中国警方，虚假与繁华正在终结，这也是缅北的电诈园走向瓦解的缩影。

　　坚决且仍需坚持的反电诈之路

　　在地图上查阅果敢老街，除了医院、学校、餐馆、KTV，几乎没有其他标识。今年5月，潮新闻记者曾带着从电诈园获救的小伙在中缅边境某处山顶远眺缅北，他说，这片目之所及的白色新楼，是很多电诈园区的隐身之处。

　　四五年间，不断加盖的新楼正是缅北电诈产业“迅猛发展”的缩影。到底是什么催生了缅北电信网络诈骗野蛮生长？

　　从地域看，缅北紧邻中国，生活环境与国内相近，所谓的“高薪工作”成了最直接的诱惑。此外，各支武装力量割据缅北，缅甸政府无力管辖，民族武装政要、财阀家族深度参与电诈谋取巨额利润，并为产业提供场地和庇护。

　　在这样一个长期被非法权利和资本裹挟的地方，促使成批境外电诈窝点迁入，成为了犯罪猖獗的“温床”——据统计，缅北电信网络诈骗窝点作案量已占我国境外电诈案件的68.5%，而缅北网络诈骗窝点则占缅甸电诈窝点总数九成。

　　今年10月和11月，中国警方分别发布缅北瓦邦、果敢电诈犯罪集团重要头目通缉令，向国际社会释放强烈信号：电诈犯罪嫌疑人虽远必诛、有罪必惩。

　　公安部最新消息，截至11月21日，缅北相关地方执法部门共向我方移交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3.1万名，其中幕后“金主”、组织头目和骨干63名，网上在逃人员1531名，打击缅北电诈成效显著。

　　缅北电诈犯罪嫌疑人移交中方。图源：新华社

　　此次联合打击行动力度空前。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缅甸问题专家鲍志鹏分析，从目前情况看，缅北多重势力从被动移交转为主动打开电诈园大门，说明反诈形式有了很大转变。他们也认识到中缅联合打击电诈趋势不可逆转，只能采取主动配合。

　　“可以明确的是，今后果敢电诈产业日趋萧条，明目张胆从事电诈很难再现。”鲍志鹏表示，但是从短期看，电诈产业转型、铲除都存在一定难度。因为缅甸经济结构单一，果敢经济发展已经对电诈产业产生高度依赖。比如涉诈集团在各自地盘建造的福利来美食街、亨利步行街，都是老街最繁华的地方。

　　中缅联合打击电诈行动，彰显中国的决心和能力，同时对其他国家电诈产业产生了明显的震慑作用。鲍志鹏认为，接下来，中泰缅联合打击电诈行动也将纵深推进，位于泰缅边境的妙瓦底打击难度大于果敢，或会是下一个重点目标。

　　“此前泰国停止向妙瓦底供电，但该地电诈园都配备了发电机，诈骗活动并未受到影响。妙瓦底反政府民族地方武装和人民保卫军势力强大，今年多次袭击了妙瓦底警局。”鲍志鹏表示，电诈打击难度不容忽视，需创新治理手段。

　　值得注意的是，随反诈局势转变，电诈形式也在发生变化。果敢老街部分电诈园在向缅甸大其力、掸邦第三特区（万海）转移。此外，电诈金额由大变小，诈骗手段更为隐蔽，比如从理财转向话费充值、机票退改签等。

　　通过本轮严厉打击，可以明显看到，我国对电诈零容忍的态度，也会将严打进行到底，决心坚定、绝不手软、绝不姑息。任何侵犯中国公民生命财产安全的电诈形式、电诈窝点，虽远必诛、有罪必惩。

　　（文中人物除杨恩相、欧阳自伟、鲍志鹏外，其他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