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宁波,深夜2点多,出租车驾驶员李师傅在送完乘客后,驱车三四公里,一头钻进老城区一家名为“的士大食堂”的餐馆。
24小时不打烊的“的士大食堂” 潮新闻记者 许伊雯/摄
他熟练拿起碗筷,盛了红烧肉、蚕豆、海带丝,外加一瓶可乐,一口气炫了三碗东北大米饭。老板孙益辉刚打了个盹醒来,手持收银POS机,晃悠悠地走上前,“滴”——
14元。
在城市“巡游”23年,李师傅亲历出租车行业从鼎盛陷入困局,出租车司机收入锐减,许多人不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但收入仍不及从前一半。
年复一年,在时代的霜打中,的哥们驰骋于火车站、机场、乡间,像陀螺般高速旋转。人生海海,他们不知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漩涡,但也不再期待波澜壮阔的人生。
于是,在哪吃,怎么省,成了当下大多数“的哥”的朴素心愿。
“的士大食堂”的出现,让这个心愿变成了现实。10元吃饱,15元吃好,每天超300斤米饭,24小时不打烊,这一干,就是9年。
三餐四季,他们默契般地汇聚于“的士大食堂”。这个始终未曾停歇的地方,不仅是宁波的哥随时能吃上热乎饭的“定点餐厅”,还成了他们卸下一身疲惫的“心灵驿站”。
菜价便宜 分量足、味道好
走在宁波街头,门头名为“XX大食堂”的餐馆有不少,但像“的士大食堂”这样,门口停满出租车的,还挺少见。
上午11点半,“的士大食堂”迎来了第一波就餐小高峰,不到200平方米的空间里,同时有近百人就餐。
狭窄的过道时不时有人端菜经过,相向而行的其中一人,要退后让道。一张四方桌,光半个小时内,就换了三四波人。
鸡鸭鱼肉、蒸蛋、蚕豆、新鲜蔬菜、豆腐汤、时令锅仔……60道菜品摆放在看菜台上,荤素搭配、菜品丰富。
潮新闻记者在这里看到,和很多大食堂不同,在这里,客人像在家一样,可以自己打菜、盛饭,还能免费续饭、接开水、泡茶叶。
在“的士大食堂”,客人们都熟门熟路地自己盛饭、打菜 潮新闻记者 许伊雯/摄
就餐的人,大多数是出租车驾驶员,还有一些附近的装修工人、路过的居民。
“上午赚了多少?”“不到100块,都是短途。”“下午去不去机场?”一张桌上,的哥们一边夹菜往嘴里送,一边讨论着“生意经”。
文大姐是就餐人群中,为数不多的女司机。她是“的士大食堂”的常客,每天早上6点出车,除了中午吃饭时间,白天不休息。下午跑完回家,再换丈夫开晚班。
她也不知道食堂什么时候开起来,只是有一天在市区转的时候,突然看到“的士”这个醒目熟悉的大字,就被吸引过来。
“这里菜价便宜,分量足,味道好。”这几年,文大姐已经很少去其他地方吃饭了。即便有时去机场送完客人,也会有意识地往这个方向接单。
每次吃完,她也不耽误,赶着回到出租车上,文大姐开了20多年出租车,马上60岁了,她说,要赶在退休前多挣点钱。
从进店到用完餐,每位客人平均耗时15分钟,最长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开出租车,赚钱就是同时间赛跑,吃饭时间也不固定。”老板孙益辉说,他开这个24小时营业的店,除了赚钱,还希望“兄弟们”随时都有口热饭吃。
晚上9点多,“的士大食堂”的菜品还在不断上新,滋滋冒着热气。客人络绎不绝,有的刚收工,有的准备上夜班。凌晨一两点,仍然有客人进出。
每个深夜,吃着热乎饭菜,唠着家常,对孙益辉和客人来说,已然成了一种习惯。
的士大食堂的老板孙益辉 潮新闻记者 许伊雯/摄
司机的驿站,一起抱团取暖
今年51岁的孙益辉,宁波市鄞州区姜山镇人,人生大半都在同出租车打交道,他开了18年出租车。2015年,他转行开了这个主要服务于出租车驾驶员的食堂。
这份坚持的背后,是孙益辉对出租车行业的感情,和对的哥谋生不易的感同身受。
全年几乎无休,吃饭不定时,上厕所要小跑,颈椎病、腰肌劳损成了职业通病;而大多数的哥都是开了二三十年的老师傅,转行困难,只能咬牙坚持到退休。
今年52岁的徐师傅,上午从火车站接了6单生意,入账近200元,中午他在“的哥大食堂”多点了几个肉菜犒劳自己,统共18元。
用完餐,他提起开水机旁的水杯,抓了一小撮绿茶叶,灌满热水,站在门口抽了根烟,很快坐上出租车,把水杯往驾驶座旁边一放,一脚油门踩到了2.5公里外的宁波火车站。
徐师傅跑出租近30年,吃到了上世纪90年代出租车巅峰时期的红利。20世纪开始,私家车普及,公共交通不断改进,网约车崭露头角,出租车行业受到巨大冲击。
这几年,他明显感觉生意大不如从前。尽管每天入账三四百,但每月公司扣除租车费,再加上管理费、油费等等,到手工资也不过三四千元。
根据交通运输部2022年度的交通运输行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2年全国拥有巡游出租车数量仅为136.2万辆。受网约车冲击,出租车业务量正在逐年下降,其中,巡游出租汽车客运量208.20亿人,比上年下降22.0%。
网约车强势闯入后,不少出租车驾驶员感受到了竞争压力,纷纷开启线上接单模式。徐师傅没有下载,他还是习惯每次在路边有客人招手拦车,遇到赶火车、赶飞机的,他会抄近道、远离堵车点,然后收获乘客的感激。
“干我们这行的,好处就是相对自由点。”徐师傅心态好,他也不盲跑,每天的行车路线,规划得好好的,固定在火车站接单。
他住在宁波海曙区,每天早上5点半,从家里驱车30分钟到火车站排队,接完一单,再调转,路上要没人拦车,继续排队。车少时,半个小时就能轮到他;高峰期,他要等1个多小时。
离火车站14公里外的宁波栎社国际机场,徐师傅去过几次,每次都要排三四个小时,实在吃不消,除非去送人,他后来很少再去了。
“去机场要看运气,一般打表到市区五六十元,多点就百来块,但如果拉个短途,你这几个小时就白排了。”徐师傅说,很多打短途的客人会碰到脾气不好的司机,这可能是主要原因,“赚的都是辛苦钱。”
机场附近,有少许卖盒饭的流动摊贩,徐师傅买过一次,一荤两素,15元。“还是他(的士大食堂)便宜,不管你什么时候去,饭菜都热乎着,是真的好。”
徐师傅的老伴在物业公司上班,每月到手3000元不到,家里全靠他跑车,他也不敢生病,实在累了就休息一天,好在除了行业通病,身体没啥大毛病。
“赚的多就吃好点,赚的少就吃便宜点,反正日子总是要过的。”在的士大食堂,徐师傅结交了不少同行,在这里,大家或分享接了大单的喜悦,或一吐烦心事的不快,“这就是驿站,大家都是同行,一起抱团取暖,心态好了,生意也会来。”
客人在用餐时,可以短暂卸下疲惫。潮新闻记者 许伊雯/摄
“还会继续开下去,不能让兄弟没饭吃”
孙益辉一直保持平价,直到今年第9年才涨了一块钱,“司机师傅赚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
价格低,不打烊,意味着孙益辉要付出更多。
过去24小时,他断断续续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从上午8点忙到次日深夜三点,等客人少点,再换妻子来接班。每隔两三天,深夜忙完后,他还要驱车前往奉化的方桥菜市场进货。
“累肯定是累的,他们开车一天到晚坐十四五个小时,你说不辛苦吗?不辛苦没有钱赚的。”孙益辉的眼皮耷拉着,壮实的身体透露着困倦,始终是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但一提起的哥的不易,说话声音都提高了好几分贝。
孙益辉72岁的老母亲,因为心疼儿子和儿媳妇,也经常过来帮忙,“晚上打着瞌睡,半个小时来一个客人,1小时来一个客人,就算没有客人也要等着,他有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事实上,由于夜班出租车司机变少,下半夜的食堂是不赚钱的,有时候甚至还亏钱,“以前可以做一两千元,现在也就几百块可以做。”孙益辉说,每个月电费近1万元,四五个员工的工钱,这些都是硬成本。
夜深后的“的士大食堂”。潮新闻记者 许伊雯/摄
尽管如此,孙益辉也表示,会坚持做下去,“如果我不开了,那些兄弟去哪里吃?苦一点就苦一点。”
袅袅热气和扑鼻香气,足以慰藉每个异乡人内心深处的孤独和不安;一份将心比心的善意,让人得以窥见一座城市的辛勤、真实、温暖。
大众点评上,宁波带有“24小时营业美食”关键词的门店就有40多家,只是这些门店中,面店占一半以上,菜馆也要50元起步,这对于每天辛苦入账三四百元的出租车司机来说,的确有些奢侈。“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热腾腾的大米饭。”孙益辉说。
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李师傅,今年42岁,来自安徽,和他一起在宁波跑车的,有不少老乡。他仍记得,第一次进入“的士大食堂”的场景。老板跟他说,“你随便打,你打少点我给你算少点,打多点我给你多算点。”
“别看老板长得凶,但心地很善良,他们一家人人品都很好。”李师傅说,的士大食堂让他感受到了热情,从此种了草,这一吃,就是9年。
抓起纸巾抹了抹嘴,跟老板打完招呼,李师傅裹紧外套,嘴里哈着暖气,又迈进冬日凛冽的夜里。
夜深,路上行人稀少,车辆寥寥无几。路上驶过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的士大食堂”不眠的门头亮光,以及街角暖黄的灯光一道,汇成一隅的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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