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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岁外科泰斗彭淑牖坚守临床一线

刀锋写就医界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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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6 08:40:58 来源:浙江在线-浙江日报 记者 林晓晖 薛建国 通讯员 童小仙

  浙江在线1月6日讯(记者 林晓晖 薛建国 通讯员 童小仙)清晨5时30分,93岁的肝胆胰外科专家彭淑牖开启他普通的一天。

  听半个小时英语广播,再阅读文献,整理数据和资料,他最近正在准备门静脉栓塞技术创新的新课题。早饭后,他开车前往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下午,他要参加两场会诊。当听说一位患者肝转移癌很严重,他又毫不犹豫答应指导开展这台手术。

  我们在手术室门口见到彭淑牖——气密门拉开,穿着绿色手术衣、弓着背的身影缓缓走出。“手术很顺利!”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疲态,高兴地和每个人分享好消息,“肿瘤很大,足足24斤,但最后我们剥离干净了!”边比划边走,他的步子已经很慢,神采依旧飞扬。

  在肝胆胰外科领域创新了多个术式,集英、美、法和欧洲外科学院荣誉院士于一身,鲐背之年的彭淑牖仍坚守临床一线,甚至可以连续站几个小时跟完一台手术。不久前,他被授予中国医药行业最高规格的个人奖项之一——吴阶平医学奖。

  医学界流传着许多关于这位泰斗的传奇故事,他却始终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纯粹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很小,小到他眼中只有毫厘之间的刀锋、不过三尺的手术台;这个世界也很大,他认定,“医学的本质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是无数病人成就了一个好医生”。

  爱“跑车间”的外科大夫

  浙大二院的院史馆里,保存着一把陈旧的手术刀。它由彭淑牖亲手制作而成,以他的姓氏命名,看上去其貌不扬,却在上世纪80年代掀起了外科手术的一场革命。

  在还是一个实习医生的时候,彭淑牖就喜欢捣鼓些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器械。他曾经削平竹篾做成大隐静脉剥离器,把输液的塑胶管改造成腰椎穿刺的导管……他的桌上有病历和文献,也有螺丝刀和零件,医院里除了病房、手术室,他最常去的地方还有车间。

  “小彭老师,又有什么新发明啦?”那时,路过他办公桌的医生、护士常常打趣。

  彭淑牖称自己是个喜欢“异想天开”的人,他总能发现一件平凡器物被改造的潜能。比如,那把手术刀,灵感就来源于一把梳子。

  肝胆胰外科医生常常要直面肝癌这一“癌中之王”。肝脏的血管密集交错,供血丰富,如果肿瘤长在大血管上,切除时容易伤及血管造成大出血。因此,传统的切除术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很容易束手无策。

  “有没有办法,既能切除组织又不伤及血管呢?”

  坐在理发店里,彭淑牖无意间瞥到理发师手里的梳子,他看着梳齿间的碎发出神:“梳子可以把一些头发和皮屑梳下来。同理,能不能借助梳齿的工作原理,在肝脏表面试一试呢?”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得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他和学生赶去医院隔壁的圆珠笔厂买了一批圆珠笔管,又把每根笔管的一端剪出一圈梳齿。“梳齿的长度约莫在1厘米,厚度在2毫米左右。在肝脏表面刮的时候,可以把肝组织刮下来。”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彭淑牖的语调开始上扬,“我们做了不同规格的很多把‘小刷子’,浑然不觉到了深夜。”

  多轮实验成功后,他们带着经过消毒的“小刷子”上了手术台。

  “一个塑料笔管?”术前,麻醉师和护士都凑了过来,好奇打量,心里犯嘀咕。

  彭淑牖不着急解释,小心地捏起塑料笔管,用有梳齿的那端在肝脏表面沿着纵向慢慢刮耙,神奇的一幕出现了:血管瘤蒂部的肝组织一层层剥落,一条血管显露出来。接着,更多的小血管逐一显露,笔管尾部的吸引管同步吸走了碎粒和血水。随着刮耙深入,各种大小管道都完整地呈现在手术野(手术中的视野范围)。

  后来,这个笔管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升级——与听诊器的听管连接,做了特殊通电的结构,彭淑牖顶着烈日到车床厂进行工具的设计和打磨。1990年,一把集合了电凝、电切、剥离、吸引四大功能的彭氏多功能手术解剖器(PMOD)诞生了——手术者持这一把刀,就可以完成除缝合以外的所有操作。

  化繁为简背后,更重要的意义是,它使得被列为医学禁区的肝尾叶癌等肝癌手术变成常规手术,并让手术时间缩短40%,出血量减少50%。

  “复制技巧很容易,打破常规很难。”彭淑牖常常这样教育学生,所以,外科学不要墨守成规,不盲从教科书,更不能脱离临床需求。60余年里,他有过很多天马行空的想象,相同的是,这些设想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患者。

  从上世纪30年代世界上第一例胰腺癌切除手术以来,胰漏问题一直是临床上的一大难点。“当时全世界都在寻找解决胰漏的方法。”彭淑牖告诉我,一开始大家都在“缝合”上下功夫,他“转了个弯”,“能不能不用捆绑的方法把两个器官接起来,这样就可以避免针孔的问题。”

  “你看,其实很简单,就是将肠子的断端像卷袖子一样向外翻,然后将胰端套入肠子,”彭淑牖说着,撩起袖子,目光炯炯,“内层缝合之后,再将翻起的肠子原样翻回来,与胰端捆牢。这道防线就将胰液阻截了。”

  来自中国的捆绑式胰肠吻合术走向了世界,彭淑牖遇到不少慕名而来的外国专家。美国著名外科专家沃尔夫冈学成归国前说:“我现在是彭教授在美国的荣誉学生了。”

  直到现在,彭淑牖仍然还保持着这种敏锐的好奇和跳跃式的思考,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感受过。

  一次学术会议茶歇,彭淑牖主动联系了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你的发言很好,对片也不错,临床资料与诊治理念很好,可否让我学习一下。”在医院碰到许久未见的学生,他的开场白总是:“最近有什么创新?”

  浙大二院肝胆胰外科副主任李江涛常常同彭淑牖一同出差,他有更深的体会。“上次和彭老师一起坐飞机去开会,他向空姐多要了一副餐具,我很纳闷。”李江涛说,原来,老师脑子里还在思考我们一起研究的绕肝提拉技术创新。他看见塑料刀,其实是在想,这具有一定柔韧性的材料,是不是能做成绕肝提拉时压迫肝脏断面的止血板。

  最“容易”请来的主刀

  彭淑牖在同行中有个外号——“最‘容易’请来的主刀”。

  “一通电话,彭老师就赶到了现场。”他的学生们说,彭淑牖的电话已经成为业内的求助热线。天南地北,他从来不觉得奔波辛苦,他给记者展示了一抽屉的登机牌,笑着说:“你看,我是中国民航事业的支持者!”

  彭淑牖曾经创下10天内往返4个省做6台特大恶性肿瘤手术的纪录。上午刚在浙大二院做完一例肝切除大手术,下午就接到安徽皖南医学院发来的支援请求,随即动身赶往机场,在飞机上一边就着白开水吞面包,一边查阅病人的病情资料。晚上10时,一下飞机便直奔医院,手术在次日凌晨顺利完成。

  “多迟延一天,病人就多一天痛苦,多一分危险。”彭淑牖说,“这是一个医生的本能,不用想那么多,没那么复杂。”

  需要他指导、参与的往往是顶级难度的手术,经常要耗费四五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手术过程中,不少年轻医生会交替换台进食或是吸几口牛奶,但是彭淑牖始终不离开手术室。

  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现在他还能在手术台上连续站上5个小时。一次,麻醉科的老师看不下去了,劝他先去吃个饭,休息一会,“关键步骤没有完成,我不下去。”彭淑牖有他的坚持。

  彭淑牖还有一个习惯,把操作的每一台手术录下来,之后反复回看。

  数十年前,在浙大二院肝胆胰外科的手术室里,有这样一个壮观的景象——从全国各地来的进修医生和研究生围着主刀的彭淑牖,外围是两名扛着笨重摄像机的医生。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友谊医院普外科副主任医师刘坤回忆说:“我的位置角度不好,踮起脚还是看不到,彭老师看到了,就让护士给我搬了一张踩脚凳。”

  “没有绝对完美的手术。”彭淑牖下了手术台就会立即和学生讨论,“你们觉得刚刚那台手术有什么缺点?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暴露’方法?”

  所谓经验医学,经验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

  彭淑牖告诉我,当年还是实习生的他,也是踩着这样的凳子,观摩导师外科大师余文光的手术。一次他有幸观看余文光开展胰头癌切除手术,这是国内第一例公开报道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在那之后,他默默决定将肝胆胰外科作为主攻方向。

  这些录制的磁带至今保存在他的旧办公室里,堆满了好几个铁箱。这个习惯也影响了他许多学生的整个职业生涯。如今,彭淑牖一共培养了50余位医学人才。

  由他的学生、学生的学生组成的“彭家军”已经到了第五代,其中有26位博导、3位长江学者。很多人已经是我国新一代的外科领袖人物,是国内不同医院的学科带头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个性分明,却有着一种相同的、敬畏尊重生命的底色。

  有一次查房时,彭淑牖看到一位医生用脚将引流袋勾起来展示其内容,他难得一见地对其严厉批评,然后,亲自蹲下去用手将引流袋拿起来仔细观察。1990年,彭淑牖成功研制“胃减压肠营养同步导管”,年近花甲,他仍要求亲身试验,让学生帮他把管子从他的鼻腔插入胃里,以此亲身体会患者的使用感受……

  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从他身上学到的,从来都不只是高超的技术,还有一种“纯粹的医学”,那是一个医生对最深层次痛苦的感知和体谅。

  赶新潮又守拙的“老小伙”

  在很多方面,彭淑牖完全不像一个93岁的老人——说话声音洪亮、思维敏捷,几十年前的细节回忆起来一点不吃力。

  “会后我们先去打乒乓球,再去游泳。”他常常这样邀请他的学生。他的助手、浙大二院肝胆胰外科医生李琦告诉记者,彭淑牖现在仍然定期运动,他会和学生比试游泳速度,还是原浙医大一个自由泳校纪录的保持者。在聚会上点歌,他中气十足地唱完《黄河颂》,最喜欢的英文歌是《卡萨布兰卡》,开车的时候听。

  彭淑牖还学会了网购。一次,彭淑牖家里电梯坏了,李琦买菜送上门,结果被告知,“不用不用,我已经点了外卖,马上送到家了。”出差时,彭淑牖总是自己拉行李箱,有学生要帮忙,他总是幽默地说:“这是我的拐杖,您不要替我拿。”

  彭淑牖告诉记者,坚持自己开车是因为临时要做手术的情况很多,遇到突发情况自己开车来医院更快;学微信是为了方便回答学生问题。“现在他们不用邮箱了,我就跟着他们学微信。”

  他并非为了追赶潮流。其实,在更多的时候,他更喜欢简单的、拙朴的东西。

  彭淑牖现在还住在杭州城南8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身边人好奇询问,为什么不换个大点的房子,他的理由是:“住惯了,搬家最大的麻烦是容易丢东西,有些资料丢了就没有咯!”他的学生说,常常看到彭老师中午就在办公室喝杯咖啡,吃点方便面或者面包,有时候只吃几块饼干。学生们养成习惯,定期给彭淑牖的饼干盒“补货”。“能吃饱就好了。”他总是这样说,因为,他的乐趣在物质享受之外。

  直到现在,他遇到的很多人还会把他的名字念错。“经常有人叫我‘彭淑庸’。”每每说起这个他都大笑出声,把周围人也逗乐,“你好,我是彭淑庸。我就这么回复的。”

  彭淑牖对这些都毫不在意,他的世界很纯粹,全是关于医学的事情。他最重要的发明和700多篇论文,都是在60岁之后诞生的。就在去年,他还在高级医学科技期刊《中华外科杂志》上发表了两个最新研究成果。

  他经常用这个故事勉励学生,“我要求自己每天都要有进步,今天的我要比昨天的我好。”

  每天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彭淑牖仍然感觉时不我待。他从没想过“退休”,“即使我做不动,我还可以写,写不了了,我还可以说…”他喜欢穿上白大褂站在手术台上,用刀锋一点点划出病人康复的希望。

  彭淑牖出生在广东梅县,父亲彭致达是县城里的名医,9岁那年,家乡暴发霍乱疫情,很多病人猝然倒在街头。“过去医疗条件比较差,很多人倒在街上。我爸爸有一家诊所,就叫人把病人抬进来挂盐水,病人就能慢慢好起来。母亲是妇产科医生,经常骑着车到外面接生,哪怕半夜叫她都会去。”彭淑牖说,这是他从孩童时期就感受到的使命,也成为他从医故事的起点。

  采访结束,门外两名医生走了进来,他们告诉彭淑牖,医院刚刚收治了一位肿瘤复发的病人,情况比较危急。

  “那快带我去看看。”彭淑牖换上白大褂,挪着很小的步子,径直向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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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医生责任编辑:庞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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