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长跑，收获几许

　　浙江在线6月25日讯（记者 纪驭亚 姜晓蓉 潘璐）当相机镜头对准自己时，身披黄领学士服、头戴学位帽的浙江科技大学自动化专业毕业生王家伟挺了挺胸膛，站得笔直。炽热的舞台灯光和台下的掌声都提醒着他，从中职到本科，自己在过去7年中曾多次畅想的学士学位授予仪式成真了。

　　今年6月，浙江“中本一体化”人才培养探索迎来首批本科毕业生，王家伟就是其中一员。

　　2018年，浙江首次在8所本科高校和15所中职开展“中本一体化”人才培养试点，即实行中职3年、本科4年的一体化培养。

　　该项目录取的初中毕业生，只要顺利完成相关学业并通过转段考试，就能在3年后从中职直升对口本科高校。这一模式打破了公众心中“唯有高考比拼才是上本科唯一路径”的传统认知。

　　这些年来，“中本一体化”各专业的录取分数线逐年升高，但争议始终存在：7年周期培养模式是“味如鸡肋”还是“直击痛点”？记者深入探访浙江“中本一体化”首批毕业生的求学经历，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答案。

　　浙江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中本一体化”首届学生在杭州百合花幼儿园实习，与幼儿进行户外活动。 浙江师范大学供图

　　摸着石头过河

　　接过学士学位证书的那一刻，王家伟的脑海里闪过2018年的夏天。他正在家埋头准备高中分班考试，却收到了浙江信息工程学校电气设备运行与控制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求学轨迹的转变来得猝不及防。

　　期待中的杭州普高变成了湖州中职，一家三口都懵了。复盘才发现，王家伟误打误撞填报了在提前批录取的“中本一体化”。

　　“中职升本科的转段考试难吗？”“7年不能换专业，如果不喜欢这个专业怎么办？”……

　　“中本一体化”希望打通中职教育与本科教育脱节的壁垒。面对这项全新的探索，王家伟和父母没有现成经验可参考。

　　“我去试试。”16岁的王家伟自己拍了板。

　　与此同时，在宁波海曙区，陈宜贝则以超过当地重高的分数报考了浙江师范大学和宁波外事学校的学前教育“中本一体化”项目，在学校里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

　　“7年前，‘中本一体化’还是新事物。亲朋几次劝说我不要报考，读重高未来选择面更大。”陈宜贝说，自己很想当老师，又觉得会比参加高考的确定性更强一些，因此态度非常坚定。

　　但真正进入中职后，她却一度陷入另一种迷茫。“刚开始会忍不住和进入重点高中的初中同学比较。当我发现他们的文化课学习节奏比我们紧张不少后，很害怕自己会掉队。”陈宜贝说，高一时，她每个周末都跟“重高”的同学一起在培训班补课。

　　“摸着石头过河”的不止学生，还有老师和学校。

　　例如，一开始，省内参与试点的多数中职学校给“中本一体化”班学生开设数学、语文、英语等文化基础学科时，惯常使用职教版高中教材。2021年首届学生进入本科后，不少高校发现，他们虽然都通过了转段考试，但基础学科功底明显比统招高考录取学生弱。以王家伟所在班级为例，大一上学期就有多位同学的高数挂科。

　　如今，浙江所有中职学校的“中本一体化”班都加大了文化课课时量，提升了学习深度，同时为学生提供普教版高中教材作为辅助学习资料。

　　“中本一体化”学生和普高学生还有一个显著区别：除了文化课学习，他们还要接受较为系统的专业学习，为大学的专业学习打基础。

　　但中职和本科，本就是两个不同教学体制。更何况，不少合作的本科和中职并不在一个城市。这考验的是本科高校的前瞻性和用心度。

　　例如，浙江音乐学院的越剧专业招收了首批“中本一体化”学生。作为该专业“中本一体化”课程主要设计者，校戏剧系教师李公律和同事们会去合作办学的中职为“中本一体化”班同学们上课，或讲越剧经典剧目，或给大家练基本功，每月至少一次。嘉兴大学“中本一体化”班同学在中职期间已多次与高校老师交流互动并学过部分本科内容。在本科培养阶段，嘉兴大学为“中本一体化”班调整了知识体系和教学方法，临床课程以案例教学为主，希望增强同学们的临床思维能力。

　　一级演员、浙江音乐学院教师李公律在嵊州艺校指导越剧表演“中本一体化”学生。

　　这些探索的效果，在学生求学中具象化。

　　例如，王家伟在老师鼓励下，中职阶段就一头扎进实验室，上手实践自己感兴趣的单片机和可编程逻辑控制器（PLC），还参加了各类和专业相关的实践比赛。陈宜贝凭借扎实的专业功底和丰富实践经历，拿到了香港大学学前教育专业硕士录取通知书。

　　还有多位大学老师提到，相比统招高考生，“中本一体化”学生进入本科后，性格更活泼，眼神更亮。

　　新途径，但并非捷径

　　这些年，“中本一体化”在浙江很受欢迎，参与高校、专业数量以及招生人数都保持增长态势。其中，参与高校从最初的8所增加至今年的26所，招生人数更从590人增长至3000余人。

　　不少家长学生将“中本一体化”视为提前摆脱文化考试“内卷”直升本科的“捷径”。“中本一体化”的录取分数因此节节拔高。

　　如杭州人民职校学前教育（幼儿保育）“中本一体化”班，2018年录取分数线为505分，而2024年为596分（当年中考总分增加50分），超过了当年多数优高录取分数线。杭州中策职业学校“中本一体化”专业2018年录取分数线为491分，2024年为587分，且最高分614分的同学已达到老牌重高杭州第四中学（下沙校区）录取分数线。

　　随着今年部分高校晒出“中本一体化”首届学生的培养情况，这一话题的关注热度还在进一步提升。

　　但面对火热的报考形势，部分受访的“中本一体化”首届毕业生却表示，如果能再回到7年前重新选择，自己不会报考。毕竟中职锁定未来方向后，无法换学校、转专业，哪怕不喜欢或跟不上，也只能坚持到本科毕业后再转换赛道。

　　跨专业考硕士，成了浙江水利水电学院软件工程专业“中本一体化”班首届毕业生陈曦背水一战的“自救”。

　　2018年，还没有职业规划意识的他，凭借着对计算机领域的懵懂兴趣，报考了软件工程“中本一体化”。进入专业学习后，陈曦才发现自己缺乏编程所需的天赋。曾经让他向往的顶层设计架构师等岗位，也已在近年趋于饱和，只接收名校毕业生简历。

　　如今，陈曦已被云南财经大学法律硕士录取。在他看来，科技领域立法还有很大空间。学法学能最大化利用过去7年学习经历，帮助他成为科技领域的法律人，这也是沉没成本最低的选择。

　　记者采访发现，陈曦的经历不具备普遍性。浙江“中本一体化”在政策落地之初，目标就是培养高级应用型技术技能人才，以就业为主要目标，能跨专业考研成功的学生并不多。

　　这也意味着，“中本一体化”专业的学生在求学、就业时容易出现两极现象。

　　一方面，7年学制培养，让那些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方向坚定且明确，又比较自律的“中本一体化”学生比普通本科生更具有技能优势。例如，在大三下学期，王家伟就已获得杭州一家新能源汽车零部件厂商的录用通知。他的班主任、浙江科技大学自动化系副主任丁进也表示，班里有几位同学原本成绩平平，进入中职后找到了感兴趣的学习方向，到了大学更是泡在实验室研究。这些同学在对实践能力要求较高的岗位上会比普通大学生抢手。

　　浙江音乐学院越剧专业就业统计数据显示，今年该专业毕业生整体就业单位签约率为79%，而“中本一体化”学生的签约率为85%。

　　另一方面，一些原本中考成绩不错的同学，进入“中本一体化”专业后，学习松懈或不感兴趣，本科学习和求职都较吃力。部分受访对象虽已毕业，仍未收到任何工作录取通知。甚至还有少数同学因为无法适应“中本一体化”的学习，在中职阶段就不得不退出。

　　丁进一再提醒，“中本一体化”看似一条更为平顺的升学途径，但和其他任何一种升学方式一样，它并非适合所有人。面向“中本一体化”招生的专业对职业技能要求都比较高，在报考时一定要放大考虑学生对专业的兴趣度和自律性。

　　让更多孩子闪光

　　面对近年来考生的报考热情和优质生源的涌入，进一步提升这条新赛道的含金量已成为高校、中职的共识。

　　一位业内人士分析，虽然本科和中职已做了一些衔接探索，但还不成熟。从首届毕业生的情况来看，部分高校的中本一体班毕业生和同校同专业的普通班相比，就业上还没有显现特有的优势或特色。

　　有的高校已先行进一步探索和思考。浙江科技大学数字媒体技术专业负责人陈芳妮告诉记者，高校和中职是两种教学体制，衔接较为困难，有时会出现两个学段重复教学的情况。虽然目前国内还没有面向“中本一体化”的教材，但浙江科技大学三个“中本一体化”专业正在编写本专业的7年制教材，预计今年就会出版。“有了统一的教材，学生的学习更系统，也更容易加深教学内容。”

　　不仅如此，浙江科技大学还在探索更深入参与中职段学生培养的路径。

　　陈芳妮介绍，学校已建立比较清晰的长学制培养路径，如成立“浙江科技大学中本一体化职校联盟”。在浙江科技大学的牵头下，联盟具体负责每届学生中职阶段中期考核，采取考、教、阅分离的制度，以衡量和鞭策8所合作职校教学质量。学生在中职阶段的中期统考成绩、三年文化课成绩、中职阶段参加的含金量高的竞赛成绩等，都能按照一定比例或者作为加分项带入到本科阶段大一的综合测评。

　　同时，浙江科技大学理学院、外国语学院也专门开设了针对中本学生的英语、数学等课程，并及时与中职沟通教学方法、课时调整等。

　　“‘中本一体化’要让真正优秀的学生通过职教进入本科，还需要加强把关性测试。”以中职进入本科的转段考试为例，浙江一所高校“中本一体化”专业负责人解释：省内目前的转段考试采用的是中职升高职的单招单考，而上海的转段考试则由文化课考试和技能水平测试组成，两者成绩各占50%；文化课考试由全市统一组织、命题和评卷，技能水平测试则由本科院校单独实施。在他看来，如果浙江“中本一体化”也能把部分升学考核机制放给对应高校，让考核与各校人才培养方案衔接，会让人才的筛选更加精准。

　　这些问题，教育主管部门也关注到了。“目前，‘中本一体化’主要依靠各校自身探索，还没有形成统一培养标准和成熟模式。但各高校呈现出的学生培养质量有所参差，说明部分学校之间人才培养差异明显。”省教育厅相关处室负责人说，高校应是“中本一体化”探索中的主导者，省教育厅也在加强相关统筹。

　　例如，省教育厅已遴选10个“中本一体化”专业，委托高校探索、制定相关的培养方案。今年，这些培养方案就会提供给各高校和中职，引导学校做好中本衔接、强化培养质量把控。

　　例如，作为学前教育专业“中本一体化”课改项目的牵头学校，浙江师范大学已调研省内十余所涉及学前教育“中本一体化”的高校、中职，通过建构“基础—拓展—综合”递进的课程单元、建立中职和本科院校联合常态化教研机制等方式，改革学前教育专业“中本一体化”人才培养方案。

　　据了解，省教育厅今年还计划开展“中本一体化”办学质量专项调研。

　　“过去7年里，‘中本一体化’探索在缓解百姓的升学焦虑中起到明显作用。作为教育主管部门，我们也要做好质量把关检测，引导高校用更多元的学生评价标准，让更多孩子能在这条新赛道里闪光。”省教育厅相关处室负责人说。

　　【记者手记】修好“立交桥” 畅行“直通车”

　　纪驭亚

　　浙江“中本一体化”的首批学生本科毕业，为何引起我们的关注？

　　社会长期存在的普遍认知是，读中职校是中考失利后的无奈之选。浙江2018年开启“中本一体化”招生试点，创新性地打通了中等职业教育与本科教育的衔接通道，这一大胆尝试构建起纵向贯通的技术技能人才培养体系，起到“升学立交桥”的作用。

　　我们把首届毕业生当作一面镜子，能更全面地观察“中本一体化”这条小众的教育新路带来的变革。

　　记者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成长路径在这些年轻人身上刻下的印记。他们比多数同龄人早一步探寻自己的职业兴趣所在，并尝试规划自己的人生方向。如今他们走出大学校门，更坚定地在青春画纸上挥洒绚烂色彩。这些年，“中本一体化”愈发吃香，正因社会各界看到了这一教育改革为孩子成长提供的全新的可能性。当然，能不能锻造成才，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年轻人自己攥紧机会、努力奋斗。

　　“中本一体化”作为一个新生事物，需要不断优化迭代，补齐机制短板。一方面，强化各培养环节质量、加强把关，让真正优秀的学生通过职教进入本科。另一方面，“中本一体化”的含金量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学生就业时的优势和特色，因此学科、专业的设置规划上要紧跟经济社会发展形势。毕业生的职业选择越成功，全社会对“中本一体化”才会越认可。

　　【链接】全国各地探索“中本一体化”

　　为落实2010年颁布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中关于构建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目标，“中本一体化”（或称“中本贯通”“中本一体”）模式作为深化职业教育改革、培养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的重要探索，教育部于2013年起在国内部分省市率先启动试点。

　　至今，全国各省市仍在不断探索“中本一体化”的新模式，以满足社会对应用型人才的需求。以下为部分省市的具体举措。

　　江苏省

　　江苏省是全国最早探索“中本一体化”模式的省份之一，早在2013年就提出了中职与本科“3+4”分段衔接培养模式。

　　江苏省转段考核要求学生参加中职职教高考文化统考（语文、数学、英语三科）并达到转段院校的要求，同时还需参加牵头高校和中职校组织的转段考核。录取工作在中职职教高考本科批次前进行。

　　上海市

　　上海市的“中本贯通”试点于2014年启动，被纳入中职校自主招生类别，设有2个平行志愿，仅限完成中招报名的上海户籍学生填报。录取学生的学业考试总成绩须达到普通高中最低投档控制分数线。

　　2025年，上海市继续稳步扩大“中本贯通”试点专业范围。一旦学生被中职校自主招生志愿学校录取，其填报的名额分配综合评价和统一招生志愿将自动失效。

　　北京市

　　北京市于2014年启动高端技术技能人才贯通培养试验项目，与其他省市不同的是，北京采用“5+2”学制。

　　学生前5年在中职学校学习，后2年在本科高校学习，允许学生在完成中职或高职教育后选择毕业退出项目，且学生有一次转专业或转学的机会。

　　最低报考分数线统一设置为380分，完成各阶段学业且成绩合格者，可获得中职毕业证书、专科学历证书和本科学历证书。

　　（记者 杨千莹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