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为昆仑奉献青春。
这里是泼水成冰、呵气成霜的苦寒之地
2012年12月,我19岁,在老家安徽铜陵入伍。组织上说,新疆还有名额,愿不愿去。
我看了看地图,从安徽到新疆,足有三四千公里。好男儿就该到艰苦的地方锻炼,我应了下来。
坐了5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了乌鲁木齐。我提前套好棉衣裤,火车门一开,零下二十几摄氏度哩,冻得打颤。我这个南方人,哪见过这阵仗。
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我偏瘦,体质弱,在部队训练一段时间,肉眼可见地结实起来。动作慢的老毛病也改掉了,早上起床,吃喝拉撒几分钟内解决。
2014年1月,组织安排我到伊犁和乌鲁木齐的两家医院学习。回来后,我成了卫生员,发热、过敏、拉肚子这些常见病都难不倒我。因为表现优秀,我被授予个人三等功。
2018年3月,全国武警边防部队现役编制一律转为人民警察编制,并划归地方公安机关。我被分配到和田边境管理支队的赛图拉镇边境派出所,转做警务工作。
赛图拉位于喀喇昆仑山脉中端,海拔3780米,地势险要,曾是古丝绸之路的南方交通线。1877年,收复了新疆的名将左宗棠组织士兵翻过高山、越过戈壁,建起了清政府海拔最高的驻兵点——赛图拉哨卡,并在喀喇昆仑山脉陆续建起分卡。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了哨所。2010年1月,赛图拉镇成立,2015年8月,赛图拉镇边境派出所挂牌,它被誉为“新疆南大门”“昆仑第一所”。
赛图拉是泼水成冰、呵气成霜的苦寒之地。一年到头要穿棉袄,出门要戴手套、帽子;刮大风时,人都站立不住;起沙尘暴时,鼻子、耳朵、嘴巴、衣服、头发里都是沙;高山紫外线强,昼夜温差大,风刮来像刀割。
边防线上,寸土不让。所里的三十余名民警,大多来自内地和沿海。大家发扬喀喇昆仑精神,用生命守护这片土地,没有一人申请调离。

电供应不上,点蜡烛;水没得喝,河里挑
我刚来的时候,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头胀痛、脸发黑、嘴唇变紫,不管站着、坐着、躺着,都难受,睡又睡不着,典型的缺氧症状。
实在受不了,就吸几口氧气。但舍不得多吸,氧气用完了,要去部队医疗站灌。
最困难的,还是没水、没电、没信号。
来所里上班的民警,第一件事就是学发电和抽水。白天发电用太阳能光板,晚上用发电机。所里还打了口深井,但要有电才能抽水。电供应不上,点蜡烛;水没得喝,河里挑。水和电极其珍贵,我们一星期只洗一次澡。
在和田地区服役时,我给家里打电话很方便。到了这边,手机很少有信号。最久一次,半个月联系不上,母亲担心我出什么事了,差点打“飞的”来看我。
赛图拉被称作“生命禁区”,种不活一棵树,找不到一株草。蔬菜、粮食、水果等物资,得从喀喇昆仑山北麓的叶城补给。两地隔着365公里,要翻过三个达坂(即山口)。这一路有多险?当地有首民谣:“黑卡子达坂,九十九道弯;麻札达坂尖,陡升五千三;库地达坂险,犹似鬼门关。”
从叶城上来,开车起码十一个小时。天气不好,大雪封山,物资供应不上,我们就得饿肚子。为此,所里向当地老乡学习,挖了保鲜菜窖,囤萝卜、大白菜、土豆。
我无师自通学会了骑毛驴
赛图拉镇有8250平方公里,地广人稀。走访群众、巡逻踏查经常要上山,摩托车很难开,但毛驴可以轻松上去。
当上民警后,我无师自通学会了骑毛驴。
骑驴,跟骑马差不多,两个动物跑起来速度也接近。毛驴吃苦耐劳,个头比马小。骑的时候,人得站在毛驴两侧,不能绕到屁股后头。毛驴后腿劲大,一下能踢断人的肋骨。
一开始骑,我紧紧拉着驴套,手心出汗,把控不好方向,总感觉会摔下来。熟能生巧,骑多了,就不怕了。
如果毛驴发脾气,一般是驴套松了,重新固定好就不闹了。有个词叫“顺毛驴”,实在不行,就用手顺顺它的毛,双腿轻夹驴肚,用鞭子轻抽屁股,毛驴马上听话。
我们执行公务,不会单独行动,都是一个小队,路上不确定因素多,得互相帮衬。
有一次巡逻,我感冒发低烧,爬到海拔五千米时,不能呼吸了。同事马上扶我下山去。后来我一直提醒大家,感冒了切记不能上山,太危险。
山上野生动物多,最常见的有狐狸、藏羚羊、狼。它们看人来了就跑进山里,不会主动攻击。但狼的眼睛会发光,啸叫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其实,人怕狼,狼也怕人。
攻击性最强的,是野牦牛,脾气暴躁,体积比马还大。最可怕的是牛角,很锋利,会顶人。有一次开车巡逻,一只野牦牛疯狂在后头追,很久才把它甩掉。
我们早上出门,太阳下山前回所里,断不能在山上过夜,会失温。真的回不来,就去敲老乡家的门,想办法借宿。
中午饿了,咬口随身带的馕;冷了,捡点风干的牛粪烧。刚开始我嫌牛粪脏,下不去手,后来拿起来闻,一点味道都没有。
警察也是人,也会怕。但不能跟群众说,你等着,天亮来救你
办理治安案件、人口管理、排查化解矛盾和纠纷、日常接处警、巡边踏查都是我们的职责。事多人少,除去休假,我们吃住都在所里,手机24小时开机,有情况都得上。我们遇到最多的警情,就是道路救援。
赛图拉镇是进藏的必经之地。新藏公路219国道,盘旋在喀喇昆仑山上,真的是山路十八弯,各个都是急转弯。走神、瞌睡,开车不熟练,速度过快,油门没刹住,对路况不熟悉,都会连人带车飞下悬崖。运气好些的,车挂在坡上;运气差的,摔到最底下。
有时,会发生泥石流;雪下大了,车轮会陷进雪地,进退两难。我们长期在赛图拉工作,但到海拔更高的地方,同样高反。哪怕走不动,气喘得不行,我们也得想办法清掉泥石流和积雪,不能让路堵死。
半夜也有事故。盘山公路没有路灯,晚上乌漆墨黑,底下是万丈深渊。警察也是人,也会怕。但不能跟群众说,晚上风大、天冷、太危险,你等着,天亮来救你。
我们还经常接到高反的警情。群众打来电话,说自己快不行了。半路高反的,多是来旅游、务工和送货物的。为了方便群众,我们在派出所搞了个高原救助站,把高反群众接到所里,吸氧缓解后,再送去医院救治。
去年冬天,一司机车子没油,下个加油站在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他困在了无人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拦不到过路车,手机没信号。天黑后,会降温、下雪,很可能有生命危险。还好,他机灵,出发前带了个卫星电话,联系到了我们。
我们带着氧气罐、高原药、汽油和食物,赶紧去找他。他困在离派出所一百六十多公里的地方,路曲折得很,开车四五个小时。我们早上十点出发,办完事,回到所里天都黑了。出警一次,来回总要一天。这个司机很感动,后来还送来了锦旗。

小两口的爱情故事,成了民族团结与融合的佳话。
我们是赛图拉第一对异族通婚的夫妻
2019年9月,赛图拉镇建了幼儿园。有一次,我去做普法宣传,一位女老师在弹钢琴。
她叫麦迪娜,比我小六岁,赛图拉镇本地人。麦迪娜在合肥念完四年大学,毕业后放弃留城,带着学到的知识回到南疆,成为赛图拉镇幼儿园的第一批老师。
这个女孩很有才华,会唱歌、跳舞、弹琴。我小时候也迷过音乐,缠着母亲学钢琴和吉他,但家里困难,没学成。
缘分真神奇,第一次见面,我们就互相有好感。你肯定猜到了,我们恋爱了。
麦迪娜是柯尔克孜族,而我是汉族。赛图拉比较闭塞,还没有不同民族间通婚的先例。我和麦迪娜都有顾虑,但又坚信,事在人为。
我第一次去她家提亲时,她父母很生气,大声质问麦迪娜,赛图拉镇没小伙子了?为什么要找话都听不懂的南方人?
这都是麦迪娜告诉我的。她父母只会说维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普通话。
第二次,我又厚着脸皮去,做好了被赶出来的打算。我告诉老人,我会对麦迪娜好,请接受我。麦迪娜原原本本做了翻译。看我很诚恳,老人的态度稍好了些,但还是不同意,推说要跟亲戚商量。
派出所领导很关心我俩的事,也托人去做老人的思想工作。我一有空就去麦迪娜家,帮老人干活。没多久,她的父母终于松口了。
2021年12月,我和麦迪娜高高兴兴地领了结婚证。
我们是赛图拉第一对异族通婚的夫妻。有了先例,当地思想开放不少,好多家长不再反对了。好几对走到一起的年轻人,看到我们就表示感谢。


杜伟说:我想在这里做一辈子民警。
原来,我把“玉米”说成了“耳朵”
赛图拉人口基数小,幼儿园只有十五个孩子。体量小,办学成本高,幼儿园编到了临镇,麦迪娜被调到三百多公里外的皮山县城,开车来回得两天,“五一”“十一”和寒暑假才有整块时间回来。
妻子调走后,没人做翻译,我跟岳父母沟通只能靠比画。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说话吧?
我工作的其中一块内容,就是调解当地群众的纠纷。年轻人还好,大多能说普通话;稍上年纪的老人,彼此言语不通。要是所里的本地警察不在,群众来找我评理,互相听不懂,就头痛了。
为了跟岳父母更好地沟通,也为方便工作,我央求妻子教我维语。
我从简单的日常词学起,像你好、再见、吃饭、睡觉,等等。维语很难懂,我实在记不住,想了个办法,像小时候学英语一样,记中文谐音,结果闹出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我问老乡,你有没有玉米?老乡像看神经病一样盯着我,随后,他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耳朵,就走了。
奇怪,问他玉米,他拉耳朵干嘛?我跟妻子说了这事,她狂笑不止。原来维语的部分词发音相似,但调门不同——我把“玉米”说成了“耳朵”。
用中文谐音记维语,看来不靠谱。那就多开口,通过对话加深记忆。每遇到一个老乡,我都会用维语打招呼;老乡们在聊天,我凑在旁边努力听。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维语仍说得连我妻子都听不懂。那段时间,老乡看我迎面走来,老远躲开。
不过,这几年坚持下来,我的维语越讲越溜。诀窍就是多听、多学、多开口,脸皮要厚,讲不标准可以修正,不要怕人笑话。
学了维语,工作顺畅不少,跟群众的关系更好了。尤其入户走访,老乡看到我很亲切,给我倒茶,留我吃抓饭。我跟他们借驴、借宿、讨水喝,绝没二话。
镇上每户人家我都走访过,每家情况我都心里有数。长时间接触下来,我更懂得他们,也更尊重当地的习俗,这是个淳朴的民族,老乡们都善良、诚实。我和岳父母的关系也更近了,他们现在逢人就夸我。
政府出资建起富民安居房,不少老乡开起民宿、店铺
赛图拉镇有我的青春和汗水,我在这里成家立业,早把这个南疆边境小镇当成我的第二故乡。
我也亲眼见证了赛图拉的蜕变。2019年起,手机有了满格信号,水和电都通了,有了新购置的制氧机,氧气也不再是稀罕物。邮政快递也能直达镇上了,不管是家人寄来的物品,还是网购的商品,不必再大老远跑叶城。
经济活了,人气旺了,务工人员和驴友多了。政府出资建起富民安居房,不少老乡像我岳父母一样,开起民宿、店铺,日子越来越好。镇上能吃到火锅、川菜、豫菜和东北菜,慢慢有了烟火气。
这些年,我荣立个人二等功1次,获评全国移民管理机构“岗位建功新警标兵”、新疆边检总站“优秀共产党员”“十佳戍边民警”等荣誉。我还被推选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族团结一家亲”先进个人,还和麦迪娜一起到北京,参加了央视三套《为爱而歌》栏目的录制,分享我当戍边民警的经历,还有我们小两口的爱情故事。
我想在这里做一辈子民警。只是,守护了群众,亏欠了母亲。我是家中独子,父亲很早因病去世,母亲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但当兵到现在,我陪妈妈过年,只有三次。在赛图拉镇工作的这些年,我总在帮衬老人,帮他们跑腿、办身份证、配药、送东西、上门量血压……母亲也会老,老人们的今天,就是母亲的明天。我在这边为老人们多干一点,对母亲的愧疚就能少一分。
结婚前,母亲来看过我们一次,行程匆忙,只待了短短两天。我日夜期盼母亲能再来,好好看看我守护的边疆小镇美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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