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中良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
俞家团圆饭。俞中良为父母夹菜。
“你不认识我了?”嘉兴新丰镇杨家庄村口,两个裹着头巾的老太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胳膊。
“我们认识你,你没变。”更多村民围上来,拉住他,“和小时候一样。”
他摇摇手,用手碰碰太阳穴,表示自己记忆模糊了——这是他委婉的表达方式。
一米多宽的丁字路小道,家门口,一个穿蓝色涤卡中山装的老伯站着,视线没离开过他。
是他的爸爸。
家近在咫尺,他却有点犹豫,指着绿油油的田地,又指指头,“说”:和以前不一样。
家乡的记忆
昨天一早,我们带他回家。
车开始慢慢接近村子,路边油菜花正盛开,他指着窗外,“嗯嗯”地“说”:这以前他看到过。但他又用手碰碰胳膊,“说”:路不像,要再往前看看。
他看着窗外,我们坐在他后面,语言的障碍把我们触手可及的距离,无限拉远,我无法通过他的“语气”辨别他是兴奋还是难过。
前天晚上,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和嘉兴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远程比对结果出来:聋哑寻亲者的DNA数据与嘉兴新丰俞家的DNA数据符合亲权关系。
我们告诉他:你的爸爸妈妈找到了,在嘉兴新丰镇。
他先是很惊讶,然后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在左胸口比了个心,又朝我们竖起大拇指,表示感谢。
他又拍下自己脑袋,“说”:去了这么多地方,就是没想到去嘉兴找。
这么多年的流浪生活中,他和别人的交流,用的是在一个救助站学来的“土手语”,他自己揣摩的手语中夹杂着他的生活经验,比如他“说”饺子,是比划着做饺子的过程。
他不识字,不会写字,提供的寻亲线索——他吃过的粽子、菱角、方糕……他看到过的船、家里种的水稻……都是根据他记忆中对事物的印象、颜色和形状,一点点保存起来,一片片拼贴出对家乡、家的记忆,而中间断开的虚线,是这么多年,家乡的变化。
下跪
丁字路口,迎出来的二姐在哭,拉着他的袖子,眼睛红着,问:你还认识我吗?
他摇摇手。
二姐是家里三个孩子中唯一健全的,但她不会手语,她指着自己,指指他,用手比划到腰间,大概是说他不见时,只有那么点高。
有人用中指在嘴上一靠,摸摸耳朵,拉下中指,告诉他:“是你的二姐。”
他跟着重复动作,眉头皱起来,眼神从疑惑到难过,眼睛红了。
站在门口的老伯走过来,“扑通”,他跪下,他一眼认出了爸爸。
大姐用大拇指靠在嘴唇上,“是爸爸。”
爸爸低头,扶着他肩膀叫:“儿子。”老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拉儿子,两双手握住,老人心疼,拉他起来。
“你丢了后,我们到处找你,找不到。”大姐也是聋哑人,她没学过手语,所有的手势来自生活,她“嘤嘤”地哭,拍拍他,又伸出三个手指:“我们是三个人,我是老大,她是老二,你是老三,我们找你找不到。”
“我被一男一女骗走了,让我去偷东西,男的还打我。”20多年流浪的委屈,全部浓缩在他几个简单的手势里。
“我们原来的家在那里。”二姐指指自家屋后。
“先回家吧!去看看妈妈吧!” 他跟着姐姐走,身后,赶来的村民说:“我认得他啊,他认不出我们了吗?”
错过
妈妈躺在床上,前段时间,摔了跤,骨折。
他坐到床边,拉着妈妈的手,床前片寸之地,已被摄像机和照相机包围了。
妈妈耳朵听不见,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老人没见过这样大的架势,她不知道说什么,眼神殷切,又有些愧疚,抹着眼泪。
25年前,妈妈原本带儿子去上海看听力问题,从村里坐车到了嘉兴汽车站,她去上洗手间,出来,儿子不见了……她没文化,四周找了找,没看到儿子,哭着回家,也许因为急,说成孩子在上海火车站不见了,丈夫一边骂她,边叫上舅子,几个人一起去上海火车站找。
而根据他回忆,被拐的那天,他和妈妈坐了汽车,在汽车站那有一个公园,离火车站很近,妈妈还带他去公园玩了下,符合这个特征的,是嘉兴火车站。
也就是说,其实,当时母子俩并没有到上海,而是在嘉兴火车站附近分开的。
这一分开,就是25年。
这一错过,就是25年。
但谁又会想到呢?
误解
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里,妈妈一直被人误解:弄丢儿子后,村里有人觉得是她故意弄丢的,“她又没去过上海”,这种误解至今没有消除……但他是他们家唯一儿子,“弟弟出生后,村里老人说我爸爸高兴坏了,好好地走路,都摔了一跤,掉到河里了。”二姐说。
舅舅、爸爸几个人在上海找了三天,没有半点影子。
“我们去问,去打听,也找派出所,我说我儿子不会说话也听不到,他们说要是他们听到哭啊叫啊,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可是我儿子不会说话啊!”
他真名叫俞中良
院子里,新丰派出所民警在石板上摊开电脑,准备给他办理落户手续。
他的户口已经被注销了,和他有关的信息只留存在早年家里一本宅基地所有权登记小册子上,他叫俞中良。
他没读过书,家里拿不出钱让他去上聋哑学校,爸爸在河埠头做搬运工,搬运大米,养活家里三个孩子。
他对自己名字的记忆来自小伙伴,他记忆中自己的名字是俞忠良,他并不知道中和忠是不一样的。
表哥听力也有残疾,上过聋哑学校,拉着他比划: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们一起玩。
他迟疑,挠挠头,突然笑了,“你还打过我。”他比划着,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笑,他说自己不会笑了,而二姐说弟弟以前很调皮,很开朗的。
“是的,是的。”表哥不好意思地承认,“小时候,我经常欺负你。”
二楼,是给他准备的房间,知道儿子要回来,父母从二楼房间搬到一楼,托外甥帮助儿子找工作,说如果儿子找到工作了,他们再搬回去。
床是新的,是南湖区公安分局警令处副主任张颖一早让人送来的,还有床垫、新床单、枕头,透着温馨,“让他有回家的感觉”。张颖很热心也很细心, 一直跟二姐联系俞中良回家的事,“看一次哭一次,看到他捡垃圾、跳上运煤车去寻亲,我就哭了”,前一晚,当得知俞家父母就是聋哑求助者的父母,她也兴奋得一直睡不着。
等了25年的团圆饭
大家正说着,爸爸上来,“叫我儿子去吃饭”,既像招呼,又像拜托大家让儿子先去吃饭,老人家递给儿子一根烟,“我儿子要吃饭了”,就像我们每个人小时候,在外面玩,父母喊你回家吃饭一样,朴素而自然的爱。
圆桌上,摆满了菜,红烧鸭肉、小方糕、蛋饺、白切鸡……20多只菜,大姐夫一早起来弄的,大姐转身拿出两瓶啤酒,往大家碗里倒。
俞中良坐在妈妈边上,有点不知所措,看看我们,这些天,他对我们从信任到有点依赖,我们示意他可以向大家敬酒,他站起来,举碗,大姐二姐、亲戚跟着站了起来,仰头喝掉;他又给爸爸妈妈碗里夹菜,一只手托着,怕滴到桌上,又给其他亲戚夹菜,大姐疼他,把鸡肉往酱油碟里蘸了蘸,夹到他碗里……
爸爸侧头看着儿子,抿嘴,喝了一口酒,妈妈笑了。
这一顿团圆饭,俞家等了25年。
谢谢所有帮助中良寻亲的热心人
12日上午,他拿着一张寻人启事找到都市快报社,上面有不同好心人写的,去找都市快报快找人栏目。
12日下午,我们联系杭州天水派出所,给他采集了DNA,同时根据他回忆中爸爸的名字叫俞美弟或俞弟美,王警官一一查询比对,没有相符合的信息。
12日傍晚,因为他没有身份证,在杭州寸步难行,我们征询他意见后,联系杭州市救助站,让他先暂时住在杭州市救助站。
13日上午,读者来电和留言,纷纷提供线索。有读者根据小吃图片,说可能来自嘉兴。
14日下午,我们跟他再三确认,他小时候吃过的零食小吃的样子,综合大家意见,推断他可能来自杭、嘉、湖、绍等地。我们向这四地警方,寻求帮助。
15日,嘉兴警方官微“嘉兴公安”推送寻人信息。
16日,我们拿着聋哑寻亲者记忆中家里种的稻子、吃过的零食等照片,请教省农科院专家李春寿,他觉得更像嘉兴出产的水稻。由此,我们进一步圈定了调查范围。
17日上午,嘉兴传来好消息:新丰镇俞家曾走丢一个男孩,嘉兴警方加紧采集了俞家父母的DNA。
18日上午,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再次对他的DNA做进一步数据分析。傍晚,两地警方比对结果:聋哑寻亲者的DNA数据与嘉兴新丰俞家的DNA数据符合亲权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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