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芳在工作中。记者王颖摄

　　“我怀孕4个月了，想来做个亲子鉴定，看孩子是不是男朋友的？”昨天一早，宁波天童司法鉴定中心DNA室主任王旭芳接到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焦虑的声音。类似这样的电话，王旭芳已经接到太多次了。

　　宁波天童司法鉴定中心是经浙江省司法厅核准的宁波地区具有亲子鉴定资质的唯一一家机构。王旭芳大学毕业后就从事亲子鉴定相关工作，一做就是9年。每一纸亲子鉴定书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人生故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无语，有人崩溃……一幕幕喜怒哀乐，汇成百态人生。

　　A现状

　　数据：亲子鉴定激增至半年500多起

　　“亲子鉴定的社会需求这几年在明显增加。”王旭芳说，2013年中心仅做了200多起亲子鉴定，今年上半年这一数字已激增至500多起。

　　从数字看，亲子鉴定的需求在猛增，500多起亲子鉴定还只是保守数字，还有众多打着生物公司等幌子的无资质鉴定机构“分流”了客户。

　　亲子鉴定是应用医学、生物学和遗传学的理论和技术，通过人类遗传标记的检测，来分析判断需鉴定的父母与子女之间是否存在有亲生血缘关系。

　　据介绍要求做亲子鉴定的，主要有两类人群：第一类是已经明确亲子关系，但为了上户口、入学、出国等原因来做亲子鉴定的；第二类是不能明确亲子关系而来鉴定的，主要是男方怀疑孩子并非亲生。

　　此外，还有确认祖孙关系，兄弟姐妹之间关系，用以寻亲等。

　　客户中，最小的只有一天，出生当天，就被抱来做亲子鉴定。最大的，已经有近90岁。

　　过程：采1毫升血，分6个步骤

　　亲子鉴定在外人看来是件挺神秘的事，怎么进行呢？

　　在天童司法鉴定中心参观时，记者了解到了大概流程，通俗地讲，可以分为6步。

　　第一步，采集样本。血液、带有毛囊的毛发、烟蒂、牙刷等处都可以提取到DNA。做亲子鉴定时，血液样本占了七成左右。血液样本采用末梢采血，1毫升左右就够了。中心根据个人情况不同，采取不同类型的样本。

　　第二步，提取。在样本里加入专用试剂，使细胞膜破裂，经煮沸将蛋白质变性后分离出DNA模板。

　　第三步，扩增。使用聚合酶链式反应即PCR扩增将目标DNA片段进行复制，有时候甚至需要复制到几万倍。DNA是两条链，扩增就得把链打开，然后使每条链和所需要的材料结合。打开时需要一种温度，结合时需要另一种温度，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温度是需要不断变化的，经过高温变性、低温退火、引物延伸三步反应的多次循环，使DNA片段呈指数级增长。

　　第四步，检测。基因分析仪采用毛细管电泳技术进行DNA测序分析，得到STR(短串联重复序列)分型结果。

　　第五步，数据分析。分析单个样本是否达到检测标准，再计算两个样本间的亲权指数。

　　第六步，出具鉴定报告。

　　一个流程下来，一般需要7-10个工作日。

　　结果：三个以上位点不同

　　基本可排除亲子关系

　　亲子鉴定中，检测环节显然是最神秘的。

　　这个过程需要将DNA放入到一个完全封闭的仪器中，固定在一个位置，然后用电脑来操作机器。DNA会按照电脑发出的指令，从仪器这头“跑”到那头，DNA上的所有信号都会被机器收集下来。

　　同一对染色体同一位置上的一对基因称为等位基因，一般一个来自父亲，一个来自母亲。比如，样本A这个位点是16、16，如果是父子关系，那么样本B对应的位点中应该也有一个16。鉴定人会根据国家相关规范计算亲权指数(CPI)如果CPI值在一万以上，就能判断存在亲子关系。

　　那如果是基因突变呢？

　　“这已经包括了基因突变的可能性了。如果不同的位点在三个以内，不能排除基因突变造成CPI值小于一万，这种情况下还需要加做位点再次对比。”王旭芳说，如果21个位点中，有3个以上位点不同，基本上就可以排除亲子关系了。

　　B讲述

　　故事1

　　“孩子长得不像我，脾气也不像”

　　但鉴定结果证明，他们是亲骨血

　　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上幼儿园的儿子来做亲子鉴定。看得出，父子之间并不亲昵，父亲对孩子可以说是冷漠中带着嫌恶。

　　他痛苦地说：“孩子生下来，我一个朋友就说不像我。我眉毛浓，他眉毛淡；我鼻梁高，他塌鼻梁。后来，又有好几个朋友说孩子长得不像我。这几年，越长越不像。两年前，我无意中看到我老婆以前男朋友的照片，觉得孩子真像他啊，都是淡眉毛，塌鼻梁。孩子性格也不像我，我内向，他很外向，这孩子肯定不是我生的。”几年来，夫妻感情从最初的浓情蜜意到冷若冰霜，做父亲的对孩子也不亲近。可是，除了孩子长得不像自己，他并没有任何妻子不忠于自己和家庭的证据。

　　一个奶奶抱着一对雪白粉嫩的双胞胎来做鉴定，她在鉴定中心逢人就问：“你们看，这两个孩子和我儿子不像吧？”挨个问了一遍后，老人喋喋不休：“我媳妇每天很晚下班，邻居都说孙子不像我儿子，我看也不像。”

　　鉴定结果是，这两对父子都是亲骨血。当事人拿到结果时百感交集。只是，不知道由于家长的无端怀疑，疏离的亲子关系、千疮百孔的家庭关系能否修复？记者了解到，也有拿到了鉴定结果，妻子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无法忍受丈夫对自己的怀疑，而执意要离婚的情况。

　　建议慎重评论孩子长得是否像家长

　　很多客户来做亲子鉴定，只缘于此前旁人一句无心的“孩子看着不像你”，这话像在家长心里扎进一根刺，酝酿出更多的怀疑，生出许多事端。

　　王旭芳建议，慎重评价孩子的长相是否随家长。说者无心，听者却往往要付出惨重代价。她和同事们长期和生命密码打交道，都认为从长相、性情来怀疑亲子关系是极不科学的。尤其当孩子还在婴幼儿、儿童阶段，长相和生父不相似很正常，至于性情，亲生父子之间性情不一样也再正常不过。

　　严勇杰绘

　　故事2

　　杀妻后他才知道孩子是亲生的

　　王旭芳说，绝大多数情况下，中心要求鉴定双方都亲自来中心采集鉴定样本，孙北(化名)却是特殊情况，当时他已入狱。

　　孙北的父亲带着读小学的孙子来到鉴定中心，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我儿子一直怀疑老婆出轨，孩子是老婆跟别人生的。平时就因为这个有矛盾，后来矛盾激化了，就拿刀杀了老婆。现在，他坐牢了，可他和我们心里都还放不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呢？”

　　王旭芳和同事到狱中提取了孙北的血液样本，鉴定结果是，孩子是孙北亲生的。听到这个消息，铁窗内的孙北痛哭流涕，追悔不已，可一切都已无从挽回。

　　建议大多数鉴定结果为亲生，别乱猜疑

　　王旭芳说，怀疑孩子并非亲生而来做亲子鉴定的人，一类是没有婚姻关系的，另一类是有婚姻关系的。从多年的鉴定数据看，前者有亲子关系的在一半左右，后者绝大多数被证实有亲子关系。可是，怀疑妻子的贞洁可以说是对女人最大的侮辱，怀疑孩子是否亲生，对家庭的打击往往是毁灭性的。

　　故事3

　　女孩想对肚子里的胎儿做亲子鉴定

　　“我问过其他公司都能做，你们这里怎么不能做啊？”电话里的女孩这样问。她很焦虑，孕龄四个月了。男友催着结婚，可她心里却忐忑不安——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呢？

　　最近，中心时常接到关于对胎儿做亲子鉴定的相关咨询。王旭芳解释，合法正规的亲子鉴定机构都不能对孕妇及胎儿做亲子鉴定。因为做羊水穿刺提取胎儿DNA信息可能会伤害胎儿，而且基因信息会透露胎儿性别，这样的亲子鉴定不利于保护妇女儿童权益。

　　“可是，我问过生物公司说是可以的呀？”女孩又问。

　　王旭芳又一番耐心解释后，回绝了对方。她叹了口气说，最近这类咨询电话特别多。

　　司法实践中，亲子鉴定不仅仅是一门技术活，更重要的是一项社会学。

　　正因亲子鉴定结果可能直接影响家庭和睦，间接影响社会和谐稳定，所以并非所有掌握一定DNA技术的单位和机构都有权进行亲子鉴定，而是必须经省级以上司法行政部门核准，具有法医物证鉴定(即亲子鉴定)资质的正规司法鉴定机构才能进行亲子鉴定。

　　王旭芳说，现在一些生物公司在打擦边球，违法私下开展亲子鉴定业务。

　　“前阵子，一个小伙子在我们这里拿到了和生物公司相反的鉴定结果。”王旭芳回忆，“小伙子拿着对方给的鉴定意见书，盖的是一家生物公司的章。”

　　小伙子说，给那家公司的血液样本是自己在家里采集后快递过去的。鉴定结果也是对方用快递的形式快递回来的。鉴定结果是孩子和自己是父子关系，但他始终持怀疑态度，且生活中有较多证据可以支持妻子的确作风不太好，在婚姻存续期间和其他人有性关系。

　　最后，小伙子又在该中心做了一次亲子鉴定，拿到了截然不同的结果，证明孩子并非亲生。后来妻子也承认，孩子的确并非丈夫亲生的。

　　建议选择合法正规机构

　　王旭芳说，亲子鉴定严谨且专业性很强，请市民选择正规机构。判断方法是：登陆省司法厅网站查询或者致电当地的司法部门。错误的鉴定结果，很可能导致无可挽回的悲剧。

　　在操作过程中，正规机构一般要求鉴定双方亲自来到现场采集血液或其他鉴定用的样本，至少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场，全程录音录像固定当事人照片，签署相关文件，不会在电话短信里告知鉴定结果。非正规机构往往采用邮寄标本的方式，样本容易被掉包。

　　故事4

　　出轨一夜她20多年没有睡好

　　林女士(化名)也是王旭芳的客户中很特别的一位，因为她前后来做了8次亲子鉴定，只为证明大孩子是丈夫亲生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林女士家境很好，与丈夫感情和睦，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林女士非常珍惜现在的家庭，在外人看来，也非常幸福。

　　可她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件事情——20多年前，和一位男性朋友发生过“不可描述的事情”。她为此非常后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轨，尽心竭力地经营好家庭。

　　孩子长大了，家庭条件越来越好，可她却常常夜不能寐，老大到底是不是丈夫亲生的？如果不是怎么办？如果有一天被丈夫发现了怎么办？一旦事情败露，这个家将分崩离析。

　　让孩子和丈夫一起来取样做亲子鉴定，显然不可能。考虑到林女士的情况比较特殊，于是，中心同意她自带样本前来检测来解开心中的谜团。

　　丈夫和孩子喝过的水杯，她赶紧收集起来；垃圾桶里丈夫扔掉的烟蒂，赶紧翻出来……因为样本不符合标准，林女士一共跑了8次鉴定中心，最后总算吃到了“定心丸”——鉴定结果证实，孩子是丈夫亲生的。

　　折磨了林女士20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虽然松了口气，可她还是懊悔不已——如果不是因为年轻时的一时冲动，自己就不必被这个苦涩的秘密折磨这么多年。

　　王旭芳说，也有客户提出“要多少钱你随便说”，只为了一纸“漂亮的”鉴定意见书。

　　一个标准的“白富美”女孩和丈夫、孩子来到了鉴定中心。丈夫称，有妻子婚内出轨的证据，怀疑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如果孩子是亲生的，他还愿意继续维持这个家；如果孩子不是亲生的，两人将会离婚。采集了鉴定样本后，他们回去等鉴定结果。

　　在他们离开后，女孩的父母几次打电话找到王旭芳，开门见山地说：“要多少钱您直接说，就说孩子是我女婿生的。我女儿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们还想他们好好过日子的。”

　　王旭芳沉重地叹了口气。“司法鉴定不允许造假。我们也绝不会为了经济利益而做违法违规的事情。最后证实，孩子的确不是她丈夫的。”

　　建议别因一时冲动毁了家

　　王旭芳说，类似的悲剧还有很多。

　　在婚姻存续期间，因为一次酒醉，一时冲动，一次情动，和其他人发生了一次性关系，就有了孩子。

　　为这样的一时冲动，却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身败名裂，家不成家。可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故事5

　　孩子妈带着四个“疑似爹”一起来做鉴定

　　这么多年，王旭芳和同事们看过很多和血缘相关的人间故事。比如奶奶把刚出生的孙女送人了，10年后女孩被人送回，却发现和夫妻俩并无血缘关系，父母这辈子都可能不知道亲生女儿是否还在人间；比如，孩子母亲出走，虽然通过鉴定得知孩子并非自家骨血，爷爷奶奶还是决定当亲生的一样抚养。

　　可时髦女孩抱着孩子带着4个男子来中心做亲子鉴定这事还是让大家“惊呆了”。

　　“女孩刚20岁出头，打扮很时髦，带着个小男孩。一起来的，还有4个20-30岁的男子。女孩子说，弄不清楚这4个男子谁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因为受孕期，自己和这4个男子都发生过性关系。这4个男子中，还有彼此认识的，有说有笑。5个成年人都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小孩茫然地看着四周不知道为何自己被带来。”

　　鉴定结果是，小男孩和这4个“疑似爹”都没有亲子关系。女孩拿到鉴定结果，苦苦回忆自己当时还和谁发生过关系，孩子爹到底是谁。她说，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孩子爹。

　　建议最无辜的是孩子

　　王旭芳说，现在，人们的思想观念尤其性观念比以前开放。可还是建议大家在性关系上，能更慎重些。尤其是年轻女孩子要洁身自好，保护好自己。最无辜的，往往是孩子。

　　记者手记

　　这次的采访，我听业内人士深入浅出地讲亲子鉴定的科学原理、鉴定过程，更听了很多故事。梅雨天的下午，我听着这些故事，觉得心里比潮湿闷热的空气更闷、更沉重。

　　那个被一次出轨往事折磨了20多年不能安睡的林女士，在多少个无眠的夜里是怎样的懊悔害怕？她该有多担心，万一丈夫发现孩子并非亲生，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个因为孩子不像自己而怀疑妻子贞洁的丈夫，这几年里，亲手一点点毁掉了这个家的温情。鉴定结果拿到了，他和妻子能回到过去吗？再也没有下文。

　　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日日活在煎熬中，当初的出轨也不能被轻易抹掉；哪怕再后悔几年来捕风捉影的怀疑，一纸鉴定证书能证明得了亲子关系，却没有让分崩离析的家庭破镜重圆的魔法。一个女同事听了这个稿子的大概内容后，义愤填膺地说：“如果妻子自身清白，却发现丈夫偷偷带孩子去做亲子鉴定，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好在，工作人员说，婚内关系中，前来做亲子鉴定的，大多数最后都证实了父子关系。

　　可能在有些人看来，像那个年轻女孩一样同时和很多人有性关系是一件很爽的事，或者偶尔出轨只是生活的调味剂，这是作为成年人的选择。可是，孩子没得选，孩子是无辜的。你的选择，为什么要让他来承担后果？

　　采访中，我和采访对象都无数次提到“孩子是最无辜”的。每当说完这句，我们总会陷入一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