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条中“万”与“伍”字的重叠部分。

离婚协议中的5组样本进行比对检验。

　　见字如面，是说见到字如同见到写字的人，这是件玄妙而有想象力的事。对68岁的蒋工来说，他33年来的文字鉴定工作绝不仅是“见字如面”。

　　作为文书和痕迹鉴定工程师，33年来，蒋工鉴定案件数千起，在白纸黑字间判断真伪是非，也看透人心世情。昨天，记者在宁波天童司法鉴定中心听他解读“笔尖的秘密”。

　　故事

　　两次各借了5000元，对方拿出18万元的借条

　　二审开庭前，他发现了对方的贪婪与套路

　　“蒋工，多谢你们啊。要不是你们，我当事人的命运就不一样了。我们一定要来当面谢谢你！”记者走进蒋工的办公室时，他正和鉴定申请人老徐的代理律师通话。

　　讲述就从这个案子开始。老徐是金华人，经济状况窘迫。2017年，他先后两次向老乡借了5000元钱，约定月利率为4.5%。两次，老徐都在老乡事先手写好的借条上签上名字，按下手印。到期后，老徐找到老乡归还1万元本金和利息，不料，老乡却说:“你问我借了18万元，怎么才还我1万元？”

　　老徐很纳闷：“我两次都向你借了5000元，一共1万元，哪来的18万元？”

　　老乡出具了两份借条，都有老徐的签名和捺印。只是，两份借条的金额栏里从5000元分别“变”成了85000元和95000元，还都各有阿拉伯数字和大写的数字。

　　双方对簿公堂。老徐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借条的关键部分突然变了，金额变得这么高？经律师建议，他申请对借款85000元的借条做司法鉴定。法院的鉴定委托书到了蒋工手里，鉴定要求为：对借条中“捌万”与“五仟元整”是否一次形成，“万”与“伍”字是否有交叉重叠，以及文字笔迹的形成时间先后进行鉴定。

　　几天后，蒋工和同事们出具了鉴定意见，“捌万”与“伍仟元整”两者字迹在墨色浓淡、笔画粗细、笔痕等特征上反映一致，其两者在书写水平、字体大小、字间距及布局关系等书写格式上连贯协调。

　　记者问：“捌万”和“伍仟元整”在书写上有先后顺序吗？

　　“这几个字没有重叠之处，所以没法判断。”蒋工说，没有重叠，难以判断字迹形成的先后，这在文痕领域还是个攻关难题。

　　“先后写的字，油墨的挥发速度等会不一样吧？”

　　“不太现实，特别是书写的时间间隔不长的情况下。”蒋工说，中性笔等书写工具的油墨挥发速度原则上有快慢，但是不同的保存环境等外界因素会对挥发速度有影响。鉴定过程中，不少被检材料经过暴晒、微波炉加热、水泡等老化处理，会人为加速油墨挥发速度，以此来达到“新酒灌旧不断瓶”目的。因此，没有重叠的字，还难以鉴定书写的先后顺序。

　　一审时，老徐败诉了。

　　代理律师跟蒋工说：如果二审失败，老徐很可能走极端。他几次说，如果法律不能给自己公道，自己就要用刀子讨回公道。

　　蒋工负责的鉴定虽然结束了，但他仍不放心老徐的事。一天，和往常一样，他把自己关在安静的房间里查看卷宗。卷宗里，有另一张借款金额为95000元的借条。职业敏感让蒋工觉得这张借条的金额大写部分显得有些别扭和异常，他仔细凝视起来。

　　“真是幸运啊，让我发现了问题。这张借条上‘玖万伍仟元’的‘万’和‘伍’有重叠笔画。”蒋工指着电脑屏幕上经显微镜放大近百倍的字迹说，“对字迹的交叉部位放大检验，发现两者字迹墨色一致，且‘伍’字的第一笔撇画被‘万’字的第三笔横折勾覆盖。这意味着，万是后加上去的。”

　　欣喜若狂的蒋工赶紧打电话给承办法官，说起自己的新发现。法官也非常激动，更改了原定的二审开庭时间，通知老徐申请对第二份95000元的借条做鉴定。

　　最后，靠着鉴定意见，真相终于露出水面。老乡承认，自己在写借条时就挖好了陷阱，特地在金额前留了一些空白处，等老徐签字捺印后，再加上几个字，修改了金额。

　　“代理律师再三说，是我救了老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蒋工说自己和文、痕鉴定打了几十年交道，目标只有一个——找到真相，维护正义。

　　卖方坚持“15年前没把车棚卖给他”

　　比较了500多个转让，他出了鉴定意见

　　宁波人老李(化姓)也碰到件和字迹有关的烦心事。

　　15年前，他从张方(化名)处买了一套房子，签了《房屋买卖契约》，房子买卖过户都挺顺利。但是，这套房子配套的车棚没有产权证，没法过户。张方答应，等以后车棚有了产权证再过户。

　　老李是个谨慎的人，他要求张方把买车棚的原始发票交给自己，双方还签署了一份《证明》。证明是打印的，双方各自签字并署上时间。

　　之后，老李安心地住着房子，用着车棚。不料，15年后，却有了麻烦——小区被列入拆迁计划，为避免拆迁权属不明确，老李要求张方把车棚过户给自己，张方却拒绝了。

　　于是，两人只能对簿公堂。张方辩称，房子确实卖给老李了，但是车棚没有转让给老李。因为涉案车棚与房屋系两个不同产权，并且涉案车棚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办理产权证，因此自己根本无权出售也没有转让。老李只付了房款，没有付车棚的钱，双方一直没有约定车棚的价款。他请求法院驳回老李的诉讼请求。

　　当时，双方签署的《证明》中原文内容“甲方并把相应的一楼车棚赠与乙方，如以后发生房产纠纷，甲方无权处理此房产。”其中，“赠与”两字被划掉，边上写有小小的“转让”两字，旁边盖了张方的私章。

　　法庭上，老李称“转让”两字是张方写的，张方却予以否认。法院应当事人申请，委托天童司法鉴定中心做笔迹鉴定，鉴定内容为： 《证明》中“转让”两字是否为张方所写，《证明》中“转让”两字旁加盖的私章是否和双方签订的买卖合同上的私章等是否同一枚。

　　怎么鉴定呢？

　　蒋工说，这次鉴定中，检材是15年前借条中小小的“转让”两字，比对样本是法官让张方新近写下的500个“转让”两字。

　　记者看到，张方新写的500个“转让”笔迹也变化多端。以外行的眼光看，和15年前的“转让”两字似乎并非一人所写。

　　“隔了15年，一个人的书写风格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变化。有时候看自己15年前的字都会觉得陌生，这样还能进行比对吗？”记者问。

　　“每个人生理特征、心理因素和书写习惯都不同，字迹有可能随着年龄、书写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一些书写惯性中寻找真相，除刚学字的儿童外，对成人，这样的时间跨度可以寻找到有价值的细微特征。”蒋工说。这次检验过程，主要包括了三步：

　　1.对检材的检验。《证明》是原件，保存状况正常。“转让”两字字迹书写水平中等，书写速度中等，笔画连笔趋势缺乏，笔迹特征反映明显，具备鉴定条件。

　　2.对样本的检验。确定具备比对条件。

　　3.对检材与样本进行比对。自然，这也是最难的一步。

　　“你看，检材和样本中两个‘转’字的起笔时，弧度都是一致的；‘转’这个笔画的末端都有顿笔，‘让’字的连笔等细节特征都是相符合的。”蒋工说，经过文检仪、显微镜等仪器进行检验，通过直观比较法、显微比较法、扫描软件制图比较法等方法进行比对，发现两者字迹的书写水平、书写风格、布局等概貌特征相符，两者单字的写法、运笔和搭配比例等细节特征均相符合。

　　最后的鉴定意见为——“倾向于同一人书写”。

　　“为什么不能确定由同一人书写呢？”

　　“样本和检材表现出来的符合点数量多、质量较高。但是，对出现个别差异点在供比对的案后实验样本中未得到合理解释。”蒋工谨慎地说，“由于没有案前书写自然样本字迹，因此无法进一步明确鉴定意见，只能出具倾向性意见。如需进一步明确鉴定意见，需要提供数量充足的案前自然样本字迹。”

　　“如果案前的样本不是‘转让’两个字可以吗？”记者问。

　　“不一样也可以的。我们可以通过拆字等方法来比对。”

　　蒋工还根据委托，对两处私章进行了鉴定，结论是“倾向于是同一印章所盖”。

　　最近，法院审理了此案，综合鉴定意见等，法院认为原告老李主张的涉案车棚随房屋已经一并出售给自己，已达高度可能性。最后判决，张方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协助老李办好车棚过户。

　　两份离婚协议财产分配差了一百万元

　　男方所持的那份有鬼！

　　几十年来，蒋工鉴定了数千起文、痕鉴定案件。他回忆，标的最大的一起案子案值为2.5亿元。

　　“印章之多，连原告和被告都弄不清了，都弄不清是不是自己公司的章。我们几个鉴定人挑灯夜战，奋战了近10天，终于出具了鉴定意见。最后，原告的权益得以维护。”他说，做文、痕鉴定，一定要静心，不能浮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鉴定意见和案子的最终走向，和当事人的利益和真相是否得以维护密切相关。这起案子，是他们几个同事利用夜深人静、周末没有其他工作的时间一点点熬出来的。

　　年轻同事说，如今，年近七旬的蒋工仍有一个习惯——一个人凝神屏气地用午休、晚上的时间安安静静做检案比对。

　　蒋工说，几十年来，鉴定的样本也有了变化。随着打印机的普及，大篇幅的手写样本鉴定越来越少，和打印件相关的越来越多，案件也越来越复杂，伪造、变造手段也越来越高。

　　据介绍，文书鉴定涉及笔迹鉴定、印章印文鉴定、印刷文件鉴定、篡改(污损)文件鉴定、特种文件鉴定、笔迹或文字与印文形成时序鉴定、文书形成时间鉴定、笔迹或印章印文形成时间鉴定等很多类型。

　　“打印件有鬼的也越来越多。”蒋工说起一个让人唏嘘的离婚案。

　　一对男女，有过浓情蜜意时，最后却因种种原因劳燕分飞，协议离婚。本来，双方可以各自追寻美好，却在按协议分割财产时，出了件怪事——两人各持一份的离婚协议不一样。

　　具体来说，离婚协议的补充协议由两张打印页组成，第二页的打印内容、双方签名完全一样，第一页却有一行重要内容不一样。女方所持的一份约定，价值100万元的财产归女方所有，男方的则约定归男方所有。

　　哪份协议有鬼？

　　受法院委托，蒋工和同事接下了这桩鉴定申请。

　　他用一根极细的小木棍指着电脑上的检验表对记者解释：一共提取了男方所持协议上第一页和第二页上都出现的5组样本进行对比检验，分别是“男”“协”“离”和两组“。”。

　　记者看到，这5组样本，以肉眼看，在打印件上看不出差别，可以说如出一辙。可是，经过专业仪器“传送”到电脑上，却可以看到区别。

　　“符号的笔画末端形态、笔画尖角形态、细小笔画的搭配位置、墨粉颗粒的弥散程度、笔画露白等特征差异明显。”蒋工侃侃而谈。最后，他和同事出具了鉴定意见——不是同一台打印机一次性打印形成，是换页文件。

　　提醒

　　制作文书不留空行以免被添加内容

　　结合前面的案例，记者也请蒋工和他的同事们总结了日常制作、签署文书时的注意事项，供市民们参考。

　　1.文书上不要留有空行或大片空白，以免被添加内容。案例中，老乡为老徐准备的借条中，就特意在金额前留了一些空白，方便在老徐签字后做手脚。如果老徐在签字前发现这个问题，就能省去很多麻烦。

　　2.当有几页文书时，务必在骑缝签名或盖印骑缝章，以免被换页。案例中的这对离异男女如当初在离婚协议的骑缝签名或盖印，可能就会让男方失去“偷梁换柱”的可乘之机。

　　3.签署文书时，应当尽量进行面签，以防张冠李戴。

　　4.单位应当严格保管好公章、法定代表人等印章。从日常文书鉴定的实践来看，不少单位公章等印章管理混乱，经常连老板都不清楚公司一共有几个印章，都在哪里。

　　5.尽量避免在空白文书或纸张上书写签名或盖章，以防被移花接木。

　　6.个人签署文书时，尽量以签名确认，因为私章容易被利用，必要时捺印指纹。

　　7.在重要条款尤其是涉及金额等重要数字处最好也能盖章或捺印予以固定。

　　8.借条、欠条等经济活动中形成的文书，要特别注意归还的是否为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