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家落伍了
浙江在线杭州2月12日讯 (浙江在线记者 张瑾华 通讯员 马正心) 那种死盯着帝王将相、王朝鼎革的办法,早已不是史学主流,而文学家还在用旧方法
记:你说,物比人走得远,又说,“人们的物质生活,女人和男人的食物结构,衣服是什么布料,在哪儿生产、怎么生产、如何流通,这些日常的、构成所谓“大事”之基础和条件的事物才是真正重要的,是在底部推动着历史的运行。”
那么中国漫长的历史是否完全可以换种方式书写,比如不再按改朝换代、农民起义、政变的节奏写?还有细节,这是否也是文学家写历史特有的方式?
李:这当然不是我的发明,从马克思到布罗代尔,都是这么看的。那种死盯着帝王将相、王朝鼎革的办法,早已不是史学主流。所以,你的问题应该反过来,不是文学家有什么了不起,发明了新方法,而是文学家的脑袋普遍陈旧封闭,还在用旧方法,在这方面,文学界是远远落在史学界后面。这种陈腐的历史观,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再和传统的大众历史想象结合起来,严重扭曲了中国人的历史视野。
记:《小春秋》到《青鸟故事集》,“李氏”历史充满鲜活、艳异、野性与自由,斯文与杂耍纵横交织的气息,在这条道上有没有要追赶的目标?通过这两本书,感觉你在匡正国人对中国人的民族性格的认知,你的书写是有这样的意图吗?
李:目标?有啊,很大。就是《左传》和《史记》。现在正在写“春秋”,不是《小春秋》是“大春秋”了,把春秋从头到尾写一遍。这个过程中几乎每天都要拿起《左传》、《史记》》读几页,那真是雄奇峻伟!对我来说那其实不是目标,你当然追不上,也不必硬学,但你要知道有那样一个境界在。
我们对自己历史的了解和认识太贫乏了。大家都在谈国学谈传统,可是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波澜壮阔、千差万别,你说的是哪一段哪一块儿?就像现在造假古董,建筑一起来就是清式,清式的建筑包括室内陈设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丑的,为什么不是唐宋?你脑子里只有土得掉渣的大清啊。所以,无论是回到春秋,还是关注唐宋以来的中外交往,都是为了认识自己,让我们意识我们自身其实是多么丰富。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也有很多好的,被我们忘了。
做飞鸟型的作家
永远不会有一个和英语的莎士比亚等值的汉语译本,就像永远不会有与汉语等值的英语《红楼梦》
记:你写了近代史中“翻译”这个角色,讲到20世纪初的翻译们就像是躲在洋饭店里换装束,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读了《青鸟集》才知道翻译这种角色起初是被当成吃里扒外的汉奸一样的,要受惩罚,还知道那时中国人还不让外国人学中文,以此来闭关锁国,那么“青鸟”的象征意义,是否指向东西方不同文明间“青鸟殷勤探看”呢?写这样一本貌似轻、奇、巧、妖的书,你是否藏着一个蛮大的抱负:关于文明间的对话和交流的?
李:是的。对异质经验的好奇,与外面的世界、陌生的人和物的对话,以至于面对未知的冒险精神,这是我们文明中最可宝贵的品质,否则哪里会有丝绸之路?
你看看地图就知道,在地理上,我们这个文明自成一个单元,在地理和心理上都很容易自我封闭。正是因为有了那些“青鸟”,有了鲁迅所说的“舍身求法”的人们,我们才保持着活力。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对话和交流表面上是容易了,实际上恐怕更难了,“误解”每天都在大规模地生产和消费,人们的心态、知识人的心态和两三百年前常常没什么差别。青鸟经过李商隐的书写,变成了爱情之鸟,但在远古神话中,它是连结不同族群、穿过各种语言的鸟,这到现在也依然是一只寄托着理想的鸟。
记:朱生豪把莎士比亚翻译得文雅化了,你怎么看?
李:莎士比亚恐怕是最难翻的。我想我们永远不会有一个和英语的莎士比亚等值的汉语译本,就像永远不会有与汉语等值的英语《红楼梦》,这就是翻译的绝对限度。“青鸟”们不是无所不能。
记:我发现你很喜欢鸟与鱼的意象,你也喜欢村上春树,有次评诺奖作家时,说到两种类型,飞鸟型作家与巨兽型作家,你说偏爱飞鸟型的作家?你自己是哪类?
李:鸟类。
写作之美
胡兰成的套路,初看惊艳,看久了也烦。他的问题是不诚恳,机灵抖得眼花缭乱
记:我觉得似乎在你那里,美作为一个不附加别的东西的单独的存在,意义是很大的,似乎在这一点上,你也认同有人鱼线的三岛由纪夫。这么说来,当下中国人对美的追求上,你怎么看呢?从文学到生活,你觉得美的位置在哪儿?
李:这可是要命的问题,最说不清的,而且一说就是陈词滥调。自蔡元培、周作人倡言美育以来,到现在,围绕美这个词几乎没法儿聊天,因为每个人的意思可能都很不一样,说的不是一件事。
我喜欢你这个说法:“美作为一个不附加别的东西的单独的存在”,这很有意思,在柏拉图《会饮篇》中,女祭司第俄提玛曾经长篇大论地传授爱欲的秘教,在她那里,美成为了人生的目的,包含着终极的意义。你提到三岛由纪夫,我也喜欢他的《金阁寺》,他决定了要切腹自杀,又不想死得难看,他一直在健身,练腹肌。这不是唯美主义,而是说,在某种文化中,可能存在深刻的精神上的冲动,把美设为终极目的。这很有意思,对一个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人来说,这构成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记:你的书中也提到胡兰成,你是怎么看待胡兰成的?你说“胸中不正则笔头文雅”,怎么理解?还有,语言文雅不如泥沙俱下好吗?
李:泥沙俱下,这得是不世出的天才。当得起这四个字的,古今中外也没几个。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还是好好说话为妙。就像孔子说的,“辞达而已”,把话说明白,尽量言而有文。
至于我那么说胡兰成,是说他的文章确实有才子气,胸中不正,但确实巧言令色,这个也是显而易见的,喜欢不喜欢那是另外一件事。总的来说,胡的套路还是比较简单的,初看惊艳,看久了也烦。他的问题是不诚恳,机灵抖得眼花缭乱。所谓“英雄欺人”,他不是英雄,却以为世人都是傻子,张爱玲烦他到死,我觉得也是因为这个,他后来那些文字也一直在欺负她。
他的读与不读
很多据说很伟大的书,我到现在也没读过,很多小书、闲书、冷书反而一见如故。人如此,书也如此
记:你的文风,大可以大得气吞山河,小就小到一缕香氛,是读各种杂书造成了毕飞宇所说的“李氏”风格吗?
阅读时,你对大书和小书的态度是怎样的?我说的大书,比如马尔罗晚年的回忆录《反回忆录》,小书比如你开篇提到的《枕草子》,这关乎阅读趣味,或更高层的价值判断吗?
李:没办法。学问搞杂了。杂着进来杂着出去,不分什么大小高下,这就是庄子的“齐物”,我现在达不到,但心向往之。
至于书,我觉得也不必分大小,是你的书就是你的书,《反回忆录》我看也不怎么大。很多据说很伟大的书,我到现在也没读过,也没什么负罪感,很多小书、闲书、冷书反而是亲的,一见如故。生而有涯,茫茫人世,和你有缘、有关的人其实有限,人如此,书也如此。
记:你的书中谈了“最初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现在还是中学生必读课外书,就是列入考试大纲的,你说你自己九岁或十岁的时候,一边当着学校大队委,一边最喜欢的是冬妮娅,因为童年敬泽已经惊喜地发现美了,那么你要我们现在的孩子怎么面对美和正确呢?有没有什么建议呢?
李:更正一下,可能我写的时候手滑了。仔细回忆,好像我在小学最大的干部也没当到大队委。至于现在的孩子们,我没什么好建议的,我当初喜欢冬妮娅没让我变成了坏人或流氓,我想他们也不会。
记:有些男作家看女性作家的东西少?但我发现《枕草子》这样阴性美的女性作品也会被你喜欢,那么平时阅读选择不会在意作家的性别吗?
李:我不在意。从没想过按性别看书。《枕草子》、《源氏物语》我都很喜欢。《金瓶梅》绝对直男,《红楼梦》其实是男女合体的。
记:假设一下,如果你现在要建个朋友圈的群,要选十个不是生活在当下中国的人做朋友(可以任何古代或外国),拉进你的群,你会选哪十个人呢?
李:姜夔,教我写字。落难后的宋徽宗,和他谈谈往事。兰陵笑笑生,看他到底是谁,然后替他保守秘密。张岱,我一直梦想替张岱写一本书。项圣谟,看他发来天子祭天法服的图样,还有,远藤周作,还有,斯文赫定,还有李商隐,还有,坐在天一阁里的范钦,还有,朋霍费尔。十个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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