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尚田是块良田。岁月在这里留过些种子，长到今天。

　　比如蓬岛，一座美丽的自然村。

　　东道主带我一走，就走到天福十五年（950年）。那是吴越国尚书胡进思落户蓬岛的年份。当年胡进思厌倦官场，卸官东渡，遇见蓬岛。他感慨：“此蓬岛仙境也。”遂携妻儿一行定居下来，起房造田，安家发族。如今蓬岛村里还有胡氏家族的院落、米鱼照墙遗迹和胡公亲手种植的一株槐花。也有纪念胡进思的祠堂“灵昌庙”。不求仕进但求宁静的“胡公文化”，悄声无息地浸润蓬岛千年。

　　先人眼光独到。蓬岛宛若隔离带，瞬间让人远离尘世，远离现时。

　　走在蓬岛自然村的沙石土路上，荫绿裹身，风拂裙裾。心，突然安静下来。

　　静逸时分，人爱说“心旷神怡”。我没有。

　　我惶恐。草丛里那只俊俏小蓝鹊，正犹疑不安打量我。警惕的小眼瞪得溜圆，让人心软。我默不作声，大气不出，生怕自带分贝打扰了它。想想自己，久居嘈闹身心倦惫。为祈一方净土，苦心孤诣踏破铁鞋。眼下静境来之不易，惊扰静中生灵，于心不忍。

　　我隐忧。如果安静是能源，蓬岛的“产能”好比中东石油。库存充足，取之不尽。但我明白，蓬岛之美是大自然给我的时空“特供”。无法铺设管道或“贸易进口”收纳富足占为己有。一旦离岛“断供”，我会陡生失落。人呵，俭入奢易，奢入俭难。

　　我贪婪。饱吸氧气，饱览野趣。狗尾巴草拔一把，照着童年回忆做成“帽檐”；摘许多精致的阔叶嫩芯，贴在衣边做装饰；路过梨树心生杂念，一慢二看三采摘；农家晾晒的豆荚干爱不释手“顺”个没完；玉米地边久久傻站，看风一遍遍操练玉米们频频作揖再挺直腰杆……

　　烟熏色的石砖矮墙上，几缕瓜藤探头探脑。在蓬岛，哪怕是一株野莓果，都长得黑红硕壮，更别说肥头大耳的瓜类植物。墙后是块南瓜地，正处战备状态。枝叶藤蔓闹扩张，抢地盘，争空间，汇成绿色汪洋大举进攻，一路汹涌向着墙外突围。

　　荒芜草园两段枯木倒地。树皮龟裂，瘢痕错落。蓬岛不嫌它们“有碍观瞻”，任其仆地面天，四仰八叉。也不知躺了多少春秋，或悠闲观望日光之浓星月之淡，或谛听风雨潇寒鸟雀鸣唤。它们躺着，也似站直，悠然安放枯萎的尊严。

　　村边一座破楼。残垣颓壁只剩框架。奇妙在于楼顶那扇窗框依然完好。尽管枯藤缠绕苍凉寂寥，却能透过“窗口”看白云飘过。这是岁月随意搁在蓬岛的“镜框”。我用它，望见年轮骨骼的清奇曲线。

　　村中老屋，最为寒凉。门窗紧闭，门锁锈蚀。但是，门阶石缝里的野草依然生猛。绿叶尽力向着门户方向匍匐，似在醒示，老屋有知。一间门牌“中路北66号”的老屋前，我弯起食指欲叩门扉。自觉不妥，作罢。恍闻屋内传来足音依稀，人声唏嘘，欢语悲声，渐次隐去。

　　想起明代文学家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借老屋回忆物是人非：“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应为答。语未毕，余泣……”文中的“娘”，17岁生初胎。18岁在自家院子看见彩虹后生二子。“有光”之名于此得来。但“娘”身体羸弱，不敌频繁生育之累，竟在25岁韶华之际别离人间，留下五六子女。归有光时年8岁。老屋之恋，让一代文学大家一言三叹难禁悲凉。《项脊轩志》遂为名篇。天下老屋饱藏世故，世上门扉为经典落锁。蓬岛得见，深以为然。

　　很多时候，气吞山河高耸入云未必是远。荒江野屋独立崖岸，方为远。

　　蓬岛的千年守望，保持了原汁原味的山野风光。我不担心在此出现景观奇葩——密林浓荫邂逅大红灯笼高挂；苍茫冬湖塑料荷花怒放；古桥淹没于五彩气球斑斓烟花；溪泉喷涌，晶莹水花来自机械水泵……借山水“一夜暴富”“奇巧捡漏”貌似捷径，然而天下最好的捷径就是不走捷径。蓬岛懂这个。属于大地，就绝不在空中闪亮；属于江河，就好好呵护水底苍凉。

　　一如天下人安放千年宫殿，百年草坪，时光的幽暗峡谷，耸立的万古冰川……那么虔诚。蓬岛安放自然村也同样实诚，妥帖。善待大自然的文化基因，在蓬岛，符号强烈。这里对大自然充满悲悯情怀，是绿色就任其疯长，是老朽就让它息养。枯木也是生命，也得呼吸顺畅。至于废墟，虽不被仰望，风姿凄美冷月无光。实无价。

　　蓬岛之美，厚重而非曼妙。

　　蓬岛之真，朴拙而非机巧。

　　再见蓬岛。七月的眷恋。

　　秋日的午后，万里阳光喷薄倾泻，均匀洒落尚田蓬岛。树林亮成一片金海。风吹过，叶片宛若一只只兜满阳光的金勺随风跳荡。那么摇，那么晃，千金万银，不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