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天童寺佛殿,出自恩斯特·柏石曼《中国的建筑与景观》,1906-1909年。下图拍摄时间2016,04
余姚龙泉山鸟瞰。上1877年,东亚视觉图库,中1918年,西德尼·戴维·甘博(Sidney·David·Gamble),杜克大学图书馆藏,下2015年9月
海宁盐官安国寺唐咸通经幢,清末,格特鲁德·贝斯·华纳(Gertrude Bass Warner)幻灯片,俄勒冈大学图书馆藏,对比2008年9月
浙江在线11月25日讯(浙江在线记者 马黎 通讯员 杨琳惜)唐纳德·曼尼(Donald Mennie)——苏格兰裔美籍企业家、商业摄影师,这是个有点陌生的名字,但他的工作你很熟悉。1899年之前,唐纳德·曼尼来到上海,任上海屈臣氏大药房的董事经理,1899年开始先后受雇于北京、上海的出版公司,并从事商业摄影活动。
应该在1920年之前,他来到桐乡濮院镇。小桥流水人家,典型的江南古镇风,他站在一座石拱桥前,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被错放到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的相册里,照片下的机打注释是:镇桥,江苏,中国(Main Village Bridge,Kiangsu,Kina),流传了100年,如果唐纳德·曼尼知道,他大概会很不高兴。
不过,阴错阳差,柳暗花明,这才是人间最有意思的地方。
100年后,海宁小伙子徐超在桐乡濮院古镇考察,回来整理照片时,突然发现一张濮院镇王板桥,与唐纳德·曼尼的那张石拱桥老照片很像。再仔细一对比,两人拍的角度居然也一模一样。虽然照片左侧房子临河一侧的水阁楼被拆除了,石拱桥的石栏望柱头也断裂了,但照片中石拱桥的长系石位置(红圈)、桥墩金刚墙和河埠的砌法(红框),甚至9块砖头的数量等细节完全惊人一致。
他肯定,两张照片拍的是同一座桥,也就是濮院王板桥。
100年的影像、历史、时空,奇妙的重合。
徐超想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城市的变迁。
这个在海宁文保所工作的年轻人——他在博客和微信上的网名是“硖川居士”,让人误以为是个中年人或者老先生。前两天,记者走进他的办公室,真实的徐超是这样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大学生模样。一问,1987年出生。
近十年,他在做的事,就是工作之余利用周末,走遍浙江各地,寻找百年前老照片里拍摄过的地方。
我们的城市,生活,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的?它变了多少,怎么变?有没有不变的?
他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些,或许可以通过考证和实地踏访得知。
偶然看到的一张照片
让他开启寻访之旅
徐超学的是历史专业,平时也喜欢摄影,他认为照片是重要的史料,图像表面的信息很直白,但有很多可挖掘的细节,是超过文字的。“文字是书写者的主观表达,照片也一样,但是相对来说,照片附带的信息更多——我想给你看这座桥,但拍出来的信息一定会多于这座桥。”
大学开始,他就有在国外图书馆、大学公开的网站上搜集老照片的习惯。
毕业后,他先在海宁的中学当历史老师,2015年到海宁文保所工作。除了衢州没去过,浙江的大部分地区,他基本都跑遍了,跑得最多的是杭嘉湖一带。作为海宁硖石人,他对海宁的一物一景,更是非常关注。
2012年,徐超在微博上发了一张塔的照片,这是海宁硖石镇东山上的一座宝塔。北京有个研究老照片的学者徐佳宁看到了,发来另一张老照片问:这是不是你们海宁的照片?
这张照片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摄影师为约翰·汤姆逊(John Thomson),摄于1869年。
约翰·汤姆逊是苏格兰著名摄影师,第一个最广泛拍摄并传播中国的西方摄影家,1867—1872年间,他背了3个大箱子,走遍中国南北各地拍了很多照片,最后一站是宁波。而徐佳宁是约翰·汤姆逊的著作《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的译者。
但徐超一看,感觉不像,一座山一座塔,这个情景江南一带并不少见。
很巧,徐超的朋友发了一张照片,他在苏州科技大学教书,校区在苏州石湖边上。徐超一看,景色跟约翰·汤姆逊的照片很像。他在网上一查,信息都对上了:桥还在,是行春桥,此地是石湖很有名的景点:石湖串月。
确认是哪里,感叹下岁月流逝,从一张照片的解读来讲,可以结束了。
但徐超有了一个想法:能不能去那个地方再拍一下?
2014年,他去苏州,手机里存着这张照片。
过了145年,周边环境肯定变化很大,他想找到相对来说变化不大的,一般来说,就是山,山形的走势。
他很快找到了同样的风景。
此刻,他站在一座桥上,底下小河流过,唯有此种高度,才能拍到同样的山和桥。
但老照片里看不到河,也无法知道摄影师是不是站在取景框外的桥上。照片里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信息。
他再仔细看,照片左下侧,隐约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可以确定了,145年前,约翰·汤姆逊也跟他站在同样的桥上,拍下了眼前的风景。
他做了一个动作:一只手打开手机,对照着同样的风景,另一只手按下了快门——这也成为他此后每次寻找的固定动作。
山的形状,塔和桥的位置,完全吻合。
可以完美结束了吧?不,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约翰·汤姆逊当年的照片,有一种安静的美,同样的角度,同样的桥、山、塔,145年后再拍一张,为什么就不好看了呢?
徐超发现,只有到了现场,才会发现原因,过去好看,现在未必:“一对比,就发现了变化,古今微观地理的变迁。你去实地重新探访,风景已经变了,视角也不好看了,但是也能在同样的位置体味当年拍摄者为什么选择这个角度。这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一种历史感,一种变迁,这是很有意思的。”
照片中的细节
是历史的坐标
那次实地考察,让他决定继续用这种对比考证的方法,重走历史现场。
意外,越来越多。
一张目前藏于俄勒冈大学图书馆的幻灯片,大部分海宁人可能会一眼认出照片中的经幢,就在海宁盐官安国寺,唐代咸通年的经幢。图书馆档案信息显示,照片摄于清末,来自女摄影师格特鲁德·贝斯·华纳(Gertrude Bass Warner)的幻灯片,照片中被人群包围着,站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中间调整相机和三脚架的外国女人,就是她。但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信息显示未知。
这个景点很有名,徐超2008年9月去拍过,当时他还没见过这张老照片,只是随手一拍,“你可以发现近一百年来,这个经幢没有破坏,它的每一个缺口在1904年的照片上同样存在。”
给他意外的不是这张照片。
2012年夏天,徐超当时还是老师,暑假带着朋友嘉兴的庄先生去看这个经幢。
去安国寺必须经过一条小巷,叫做北寺巷。那天,走在这条路上,朋友眼前一亮:这不是同一个地方吗?
格特鲁德·贝斯·华纳那张被很多网站刊登过的经幢照片前,还有一张照片,一个编号26,一个编号29,他俩都见过,就是这一张——
两张照片的注释都写着:中国乡村。这位女摄影师又出现在照片里。经幢很明确在安国寺。可是这张照片,很普通,像是随手带过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在哪里。
徐超仔细一看,非常兴奋,这和安国寺经幢真的是同一个地方。
线索在照片右上角那个小小的照壁上。
海宁以前叫盐官县,产盐。有一条记载,明洪武时设场署于海宁县时和乡徐家坝。永乐九年(1411)毁于海患,场署遂移至安国寺东。
这个机构到民国,一直管盐,徐超又去查了民国时期的地级图,这里标明“盐务秤放局”,是一个盐务机构。
徐超判断,照片中的盐场,就是历史上的许村场。
为什么是许村场?
“老照片上面的建筑跟普通民居不一样,是官式建筑。它又有照壁,衙门前面一般都会有。而且地点又在北寺巷,路也还在,靠近经幢,可以说就是以前安国寺范围以内。
你单独看这个照壁,看不出什么,但看照壁的细节,虽然翘角没有了,砖砌的形制完全一样。
“这太奇妙了,其他完全面目全非,但是照壁还在。”
谁会知道,当年摄影师走出安国寺后,在路边又拍了一张照片呢?100多年后,如果徐超和朋友不去现场追究这张“多余”的照片,当年的许村场,依旧堙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通过照片的发掘、对比,我们才知道这是哪里,这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它本身作为建筑,很普通,但作为地理的定位,作为空间的历史坐标,对于盐务资料的补充,价值就很大了。 ”
百年前的“经典机位”
为什么变了
最巧的,是宁波天童寺。
2016年4月,徐超随手拍了一张法堂的照片。
“回来后,我才发现日本人常盘大定、关野贞编的《支那文化史迹》,1939-1941年出版,这本书里居然也有一张同样角度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我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但我下意识也是这个角度拍过去,这是个偶然,我没有想要对照着拍(后来剪裁过),但角度是一样的——好看的角度,正好跟他一样,人的审美是相通的,这种偶然的重合、重逢,感觉也很奇妙。”
当然,古今对比,大部分情况是,面目全非。
1917至1932年,西德尼·戴维·甘博曾多次来到中国,用社会学和现代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对中国社会进行了考察,包括问卷调查、实地访问、拍摄照片及影片,记录中国各地社会风俗,并留下了珍贵的影像档案。这些老照片现存于美国杜克大学图书馆,并在网上公开“甘博摄影专辑”,总数量约5000张。包括1918年西德尼·戴维·甘博拍摄的一张余姚城的老照片。
“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景,如果不放大看,就是一片屋瓦,放大看细节,岸边其实是城墙,因为县一级的城墙比较矮,很像房顶。照片中最高的建筑,是位于姚江北侧中心的两重檐城楼,叫舜江楼。舜江楼正对着一座三孔两墩石拱桥,联通两岸,现称通济桥,又名舜江桥。”
徐超后来又发现了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更早:1877年,同样的角度,但位置可能不一样,一个是山顶,一个是低一点的山腰。
“为什么这个角度有这么多照片?说明当时这个拍摄机位肯定是比较有名的一个点,视角差不多,就像我们拍西湖,肯定有一个最好的点。”
2015年9月,他带着这两张老照片来到余姚,寻找一百多年前的“经典机位”——对余姚人来说,城中西边的登高处,就是著名景点龙泉山。
徐超爬上绿植繁盛的龙泉山,拍下了同一视角的对比图。
那天天气不太好,远处的山看不见。但这三张照片放在一起一比,改变太大了,一种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
1877年到1918年,风景几乎没有变化,无非镜头一个近,一个远。但到2015年,舜江桥还在,舜江楼也在,其他已经面目全非,看起来,它跟其他城市没有什么区别。
“风景变了,好看的角度也变了,城市更加如此。如果现在要拍城市宣传片,摄影师不大会选择山上这个角度拍吧。所谓‘千城一面’,我现在也在想,以前南方的小县城都是这样的,但以前的‘千城一面’比现在要好看。”
看浙江新闻,关注浙江在线微信
凡注有"浙江在线"或电头为"浙江在线"的稿件,均为浙江在线独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浙江在线",并保留"浙江在线"的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