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人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被视为最重要的后起之秀,但人到中年却遭受种种打击,被扔到了最边缘,家里还有十来口人嗷嗷待哺。遭遇这样的变故,他该何去何从?
这个倒霉蛋刚好是苏轼。他因反对新法,被人捕风捉影在诗文里找到“罪证”,结果深陷“乌台诗案”。历经130天的痛苦折磨后,他被发配到了黄州——长江边的一个穷苦小城。那一年他已45岁,给他治罪的宋神宗比他还年轻十来岁,完全看不到复出的希望。
那么,苏东坡是如何跨越低谷,走出人生的黄州的?昨天是苏东坡986岁生日,我们一起走进他的人生。
一
我们先得明白,苏东坡是个普通人,和你我一样,也会害怕恐惧,而不是天生就云淡风轻、把苦难当财富的。
先看他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朝廷给他安排了个黄州“团练副使”,但只是虚职,其他权力、待遇都没有。说白了,他是被当地官府重点看管的,不能随意离开本地。和被发配沧州的林冲相比,除了脸上没打金印,不用去看守草料场以外,其他的差别并不大。
且朝廷里的政敌们还没收手,正在翻他主政徐州时的陈年旧账,罗织新的罪名。这政治压迫的阴影一直盘踞在他心头。
其次,生活上的落差也很大。
住得非常差。他刚来时,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寺庙里;后来,家里十来口都迁来了,没地安顿。经人帮忙,把长江边的临皋亭——一个水上驿站,当成了全家的落脚之地。
钱不够用。他原不以钱财为意,从不积蓄,但现在他俸禄全无,朝廷只象征性给点食物。全家只得精打细算,把一个月开销的铜钱全挂在屋梁上,每天取下一串,刚好150文,够家里一天最基本的开支。即便如此节俭,这钱也只能撑上一年。
更可怕的是孤独。黄州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几乎与世隔绝。由于“乌台诗案”,那些和他有诗文来往的人,很多被连带处罚——重的免官,轻的罚铜。
由此很多朋友为自保,都不往来了。他偏又是个不甘寂寞的,这整日没有朋友一起把酒言欢,就愈加闷闷不乐。他感叹:“黄州真在井底。”
他只好白天整日睡觉,晚上出去瞎逛。写点文字,处处小心翼翼,害怕祸从口出;喝点小酒,也不敢酩酊大醉,唯恐酒后失言。
他觉得自己就如同定惠院小山坡上那株海棠花一样,只能幽独地开放在黄州这个苦寒之地——“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除了孤芳自赏,别无选择。
这一切的凄苦,都被他浓缩在那首《卜算子》的词里——“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人虽到了黄州,但心底是惶恐的,身子是蜷缩的,他拒绝走进去。
二
到了黄州一年多,这情况开始改观,那时他的积蓄即将用光。
为解决生计,他靠朋友四处奔走,侥幸在东门外的小山坡上得了一块荒地,有五十余亩。虽然这块地荆棘丛生、瓦砾遍地,但他如获至宝,带领一家人热火朝天干起来。早耕田、晚织布,晒得黑、干得苦,当朝大才子变成了地道的农民。
辛劳了许久,收成总算比他的偶像陶渊明好得多。陶渊明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纯粹种了个寂寞;他第一次就收成了大麦二十余石,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断粮期。
他雅兴不减,还在边上盖了五间农舍,在正厅墙壁上画满了雪景,称其为“雪堂”。他怡然自得,给自己取了“东坡居士”的号。他慢慢打开了自己,在简陋之处学会了诗意栖居。
他与生俱来的“社牛症”,让他在当地也获得了一堆朋友。边上的农民和他打成一片,帮他盖房种地;本该监视他的官员,和他倒成了知己,逢年过节请他喝酒。而远在杭州的朋友,每年都雇人送来钱物,捎来杭州特产。他从此不再寂寞。
当地很普通的风景,在他笔下,被描绘成了“诗和远方”;寻常的猪肉,经他点石成金,成了让人垂涎欲滴的东坡肉。他完全不顾及罪官身份,发起育儿会,解决了当地沉疴已久的“杀婴恶俗”。他开始买田置业,准备长期在黄州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这一切,便如他词里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苏轼成了苏东坡,他便走进了黄州,并与之融为一体,从仕途的失意中走出来,和苦难握手言和。
三
但这样远远不够,唯有走出黄州,把人生的苦难咀嚼成艺术的高峰,才能成为不朽的苏东坡。
苏东坡在黄州待了四年两个月,但留下的文字足以照耀千古。
他无聊度日时,会细品“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酩酊大醉时,会感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遭遇大雨时,会潇洒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一切的吟咏,都成了宋词的瑰宝名篇。
他在苦雨来袭时,写出了《寒食帖》这样的书法杰作,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他的《记承天寺夜游》《书临皋亭》都是笔记小品的绝佳之作。
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唱着“大江东去”,吊古伤今,成了豪放词的代表作。他的前后《赤壁赋》继承发扬了老庄的思想,清幽旷远,文采飞扬,成为宋代文赋的巅峰之作。
黄州的赤壁,本来默默无闻,不算主流正宗,经苏东坡“三咏”后,这“东坡赤壁”甚至超越了三国赤壁,成了后人的网红打卡点。
黄州让苏东坡沉淀了下来,给了他第二次艺术生命,让他迎来了创作的又一次高峰。这是仕途顺风顺水时办不到的。
我们这一生,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如苏东坡一样,总会遇到自己的杭州或黄州。
杭州的苏东坡,总体是快乐的,当着通判、太守,要么游山玩水、结交好友,与民同乐;要么疏浚西湖、营造苏堤,为民造福。通达时,总要昂扬奋进,实现经世济民的价值。他那时的文字是轻灵的、通透的。
黄州的苏东坡,是愁苦的,被弃置流放,可他依然在穷山恶水中看到了无边风景,经一番咀嚼转化,在诗词、文赋、书法上都达到了自己的巅峰。他此刻的文字是厚重的、深沉的。
如果没有黄州的艺术磨炼,我们或许只能看到那个才气纵横千古的苏轼,却见不到那个历经沧桑后“万里归来颜愈少”的苏东坡,感受不到那种直击人心、穿越千古的力量。
要是不幸碰到了人生的黄州,你该如何走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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