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是谁?在浙江美术馆专门为他举办了一场跨年大展“朗姿玉畅——赵之谦特展”之前,许多人都会有此一问。事实上,这位堪称“全能”的晚清浙籍艺术家,书、画、印无一不精,且都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一生追求经世致用、建功立业的赵之谦,始终郁郁不得志。可以说,“事与愿违”是他人生之路的写照。面对时世的离乱与命运的无常,他身入俗世、心在世外,一次次奋起,从苦难中寻求突围、寻觅诗意。
今天,我们来看看他所走过的两条“路”。
一
1829年,赵之谦出生在古城绍兴的一间普通院落里。赵家世代经商,到了赵之谦父亲这一代,生活尚能衣食无忧,因而,赵之谦的童年还算安逸舒适。
但没过几年,在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之下,清廷被迫门户洞开,各地农民起义愈演愈烈,清王朝内外交困,战火逐渐蔓延到浙境。赵之谦10多岁时,母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父亲也因病卧床不起,加之后来长兄因被诬告打官司败诉而倾家荡产,一家老小的生计落在了他的身上。
面对家境的一落千丈和人情冷暖,他渴望通过科举改变家族命运,实现传统士大夫的人生理想。不过,这条路注定千沟万壑、跌宕多舛。
他一边做塾师、幕僚,一边求学备考,31岁时以第三名高中举人,文才备受考官赏识,尚未入京已名动公卿。本以为仕途就此将一帆风顺,但太平军突然攻陷杭州,阻断了他北上会试的道路。
万般无奈之下,他为谋生辞别妻女,孤身一人南下温州,又一路流落至福州。在困顿的日子里,与家人断联已久的赵之谦终于收到了一封睽违已久的家书,上面的字句却让他如坠冰窟——由于饥饿与灾疫,妻子与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已经辞世了。
遭遇家破人亡的重大打击,赵之谦跌入到人生的最低谷。他改号“悲盦(ān)”,铭刻自己悲苦而离乱的前半生。不过,际遇的起伏并没有消解他的志向,他立功立言、治世治人的愿望反而更加强烈。
不久后,赵之谦排除万难北上赶考,却屡试不第。对科举心灰意冷的赵之谦,决定通过纳捐谋一条出路。他辗转绍、杭、沪等地售卖字画,又得几位师长好友资助,才筹齐捐官费用,被分配到江西一地当知县。
身为一方父母官,赵之谦期待能施展抱负、造福百姓,然而现实却与理想有着极大的落差。在任职江西期间,赵之谦虽兢兢业业莅政治民,却从未得到提拔,最终因劳累过甚,卒于任上。生前寒苦,身后萧条。幸有故交友朋为他料理后事,将他的遗柩从江西运回浙江,落葬杭州丁家山。至此,他的人生之路画上句点。
二
“君能读得有用书,吾生读书竟无用”,这是赵之谦曾为友人作的诗。在他看来,金石书画诸艺终究是“无用小道”。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人生之路坎坎坷坷的赵之谦,却用才华诗意“种”下一朵瑰丽的艺术之花。他用一种“事与愿违”的方式,让世人记住了自己。
赵之谦自幼便展现出超常的天资,“六岁学古文,九岁学诗,十岁后讲学”。在家中庭院里,父亲手把手教他以水作墨,在地砖上随性地书写绘画,他从中感受到了运笔的韵律与水墨的美感。此后,其艺术脉络也呈现出较为明显的特点:
赵之谦《花卉四条屏》 图源:“浙江美术馆”微信公众号
其书,拙笔勤耕。赵之谦早年学习颜真卿的书法,曾自述“遍求古帖,皆涉一过”。17岁起,他开始接触金石之学,搜罗汉魏碑版、编撰《补寰宇访碑录》,在此过程中大量临习和双钩汉碑,“先求形似,然后神骨”,逐渐形成了“颜底魏面”的书法艺术语言,呈现出劲健挺秀、古厚朴率的书风,最终达到“人书俱老”的境界。
其画,博观约取。江南自古文脉兴盛,赵之谦在青年时期就有机会博观越中名画,又在游宦生涯中结识了一众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奇赏疑析,晨夕无间”,使得他的艺术风格不局限于一家一派,而是在多方滋养中别开生面。
在各地游历时,赵之谦往往就地取材写生,以仙人掌、夹竹桃等当地特色风物入画,令人耳目一新。他打破了书画的界限,以北碑书法入画,笔下的梅枝犹如刀刻,金石味十足。
其印,融通出新。赵之谦提出的“印外求印”主张,以碑额、摩崖、钱币等铭文入印、融会贯通,在章法、刀法与创作取材上都呈现出丰富生动的变化。他以“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的胸怀与胆气,为篆刻艺术开辟新貌,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人都受其影响。
赵之谦曾刻有一枚“汉后隋前有此人”的朱文印。这方印章,不仅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也是他心目中艺术的最高境界。魏晋时期浑然天成的审美意趣、对个体心灵的自由表达,以及不拘洒脱的名士风骨,正是赵之谦艺术之路上的精神归属。
赵之谦“汉后隋前有此人”朱文印 图源:“平湖博物馆”微信公众号
三
赵之谦的人生,一边是笑对苦难的顽强韧性,一边是恣意挥洒的艺术心性,平凡也不凡。或许,这也是为何他在今天仍有诸多“粉丝”的缘由。
1865年,赵之谦参加第二次会试,未第。在他给朋友写的信中提到,他在考卷上引用纬书子史,导致主考官有30多个字不识,自然不可能给他判高分;晚年时,他的经济状况愈加困窘,身体也每况愈下,为此,他还刻下了“为五斗米折腰”的款印自我调侃。其可爱可见一斑。
命运常常与赵之谦开玩笑,猝不及防地将他推入谷底,但他只将满腔悲怆灌注在刀锋之下,仿佛在用一道道苍劲霸悍的刻痕对抗人生路上的不易,去直面现实加之于身的种种苦难。
而从更深的层面,我们看到,赵之谦虽然在理智上试图融入俗世,潜意识里却抱守着另一方精神天地。
“立德、立功、立言”是无数中国文人一生所求,赵之谦也不例外。完全可以选择专营字画、以艺谋生的他,却不愿放弃心中志向,情愿捐官去当一个小小知县,只为能有机会济世为民。在江西为官时,他潜心修志、秉公断案,还曾捐资设立育婴官局、牛痘官局,为百姓办了不少实事。
“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赵之谦的一生,并没有立下所谓的赫赫功绩,身后似乎也有一些寂寥。与其说他是一座让人难以翻越的高峰,不如说他是一汪清流激荡的泉眼,滋养着金石书画的艺术流变,也在当下激发更多人重新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历尽艰难乐境多”。也恰如有句话说,“如果事与愿违,请相信一切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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