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天,隐居避世30多年的马一浮决定重新出山。战火连天的岁月,马一浮从衢州开化出发,跋山涉水数日才到达此行目的地——江西泰和,即抗战时期浙江大学所在地。
浙大讲台上的马一浮,从天地万象溯源,重述儒学的价值和意义,希望学生“竖起脊梁,猛著精采”,堂堂正正地做有责任心、敢担当的人。
从国学里求索民族希望,并以此为毕生功业的马一浮被誉为“千年国粹,一代儒宗”。这个名称背后,有着怎样的丰富内涵?
一
19世纪末的中国,充满动荡与变数。是否要出国以寻求救国之道,是马一浮人生之路上面临的第一个岔路。
百日维新的“夭折”,预示着在西方文明的强势冲击下,清王朝已岌岌可危。此时,内忧外患如黑云般压在国人头上,命运之手推动着大量知识分子向西方寻求真理。少年马一浮也随着涌动的人潮离开了家乡绍兴长塘乡,试图去更广阔的天地“睁眼看世界”。
他出行的首站,是近代中国思想文化的发源地之一上海。在这里,他刻苦学习外文,并同好友谢无量、马君武等创办《二十世纪翻译世界》杂志,译介西方思想。此时的马一浮,胸怀求知救国的热情,以文章诗篇闻名沪上。
然而好景不长,短时间内,马一浮接连遭遇至亲、挚爱离世。背负着深重的苦痛,他“逃离”故土来到美国,同时也希望找到一剂强国良方。“万里来寻独立碑,丈夫到此自堪悲。”在美期间,他夙兴夜寐、博览群书,不仅阅读黑格尔、康德、叔本华、达尔文、莎士比亚等人的著作,翻译《法国革命党史》《日耳曼社会主义史》等作品,还率先把马克思的《资本论》介绍到国内。
但这位热忱的爱国主义者并没有在异国他乡找到“独立碑”,反而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他听到美国学生公开讨论是否要分割中国领土,看到华裔到美国参加交易会就必须缴纳保证金和证明,发现诸多留学生以留学为名,以求官逐利为实,不顾民族尊严与存亡……
如果说在国内面临的是列强欺凌,在国外,马一浮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沧海飘零国恨多,悠悠汉土竟如何”。于是,他毅然回国。归国后的他换下西式的行头,选择将长衫穿在身上。
或许,青年马一浮认识到,不管在西方求索多久,故土永远是自己内心挥之不去的牵挂。
二
“入世”还是“入仕”,是横亘在马一浮人生中的又一个岔路口。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愿以一己之所长留下一簇文明的火种。
在提倡“学而优则仕”的年代,马一浮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他被李叔同称为“生而知之者”,自小就靠着聪明勤奋收获了“神童”的美誉。作为“别人家的孩子”,16岁在绍兴参加科考便一举夺魁,同年应试的,还有鲁迅、周作人等日后的文化明星。
不出意外的话,出身官宦之家、自幼接受传统儒家教育的马一浮会在科举之路上一帆风顺。可他不仅没有在年轻时继续走“八股取士”之路,而且在往后很长一段岁月中,一直过着“孤神独逸”的隐居生活。
西湖边的广化寺是马一浮的居所,也是他的精神栖息地。据记载,在寄居于此的时光里,他潜心治学,到文澜阁苦读《四库全书》,还学习了七千余册历代诸子百家的文章,写就《诸子会归总目并序列》。
1912年,蔡元培出任民国教育部总长,聘世交马一浮为教育部秘书长。入职不到三周,他便以不善官场酬酢为由,向蔡元培请辞:“我不会做官,只会读书,不如让我回西湖。”他并非不会做官,而是明白自己的见解不合于世俗,仕途不过是过眼云烟,摆脱浮华才能做回自己。
马一浮未入仕,也没有在乱世中做一个消极的冷眼旁观者,他时刻关心着国家的前途命运。
1907年,绍兴同乡秋瑾遇害,马一浮满腔愤慨地写下“瑾死,足变国俗”,还作诗《悲秋四十韵》(悼秋瑾),详述秋瑾投身革命的壮烈事迹。
在国破家亡之际,他不愿独善其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四川乐山乌尤寺创办复性书院,只为延续传统文化的血脉。书院停讲后,便以刻书的方式保留经典。在他看来,多保管好一本书就是为后人留下一粒文化的种子。
文明在乱世中艰难传承,不乏仁人志士在千钧一发之际默默守护着国家与民族的瑰宝。不愿走仕途,又在危难时刻走出书斋、躬身入局的马一浮,用行动诠释着知识分子的骨气与担当。
三
当时,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之下,从“中体西用”到“中西互补”,从“中国本位”到“全盘西化”,“中西文化”之争趋于白热化。
身处中外文化交汇的时代,诸多读书人都在思考,中国将何去何从?马一浮也不例外。站在第三个路口,“向东”还是“向西”,怎么选择?在遍读中西学术典籍、经历中西文化碰撞之后,他主张以中统西,寻求中西文化的融合。
他为浙大师生上的第一课便是讲解“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古训掷地有声,回荡在偏僻山沟里。这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也是传统文化的震撼力。
也许在当时的很多人眼中,身着长衫、蓄起长须的马一浮是一位复古的文化保守主义者。而事实上,他反对将传统文化定义为“倒退的”“腐旧的”“独裁的”“贵族的”,清醒地认为传统文化是“前进的”“日新的”“普遍的”“平民的”。
他怀着民族自信,既传扬“六艺”,也学习西方科技发明,走在与时俱进、继承创新的大道上。马一浮提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命题——“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致力于“以有生之年专研六艺”。
马一浮为浙江大学创作的校歌,就是其创新观念的鲜明表达。“大不自多,海纳江河;惟学无际,际于天地”,这首至今仍在传唱的校歌文蕴深厚、曲韵雅致,契合着浙江大学的求是创新精神,体现出一种开放、包容的气质。
有人说,马一浮的学问是“后世相知或有缘”。历史未能让他成为救国先驱,却让他成就了具有超前文化眼光的一代儒学宗师。
如今,走进位于杭州灵隐路上的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首任馆长马一浮的铜塑雕像伫立在一方清幽的竹林之中。他拄杖而立,眼神中透着坚毅,仿佛在深情吟唱着自己的理想之道。风吹竹响,他的希冀犹在今人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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