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宣传丨回到人生的眉山

　　也许众所周知，苏轼，这位被林语堂称为“秉性难改的乐天派”，被浙江百姓亲昵称为杭州“老市长”的大文豪，曾在官场长期不得志。有网友戏言：“他老人家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

　　苏轼宦海沉浮，可以说是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文章故事，形成了风华各异的人文遗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苏轼的遭遇，是他个人的不幸，却或许是历史的幸事。

　　有人问，苏轼境遇如此波折，为何还能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为何还会有“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的节操？笔者这次走进苏轼的老家四川眉山，在他儿时成长的三苏祠，在他魂牵梦绕的“明月夜，短松冈”，管中窥豹，探寻苏轼的千古心境。

　　一

　　苏轼在59岁时，被贬惠州。在这个当时被传说为瘴气弥漫的岭南之地，苏轼啖着荔枝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有人说，这是苏轼在被贬时苦中作乐。其实，在这看似豁达的夸张笔法之中，很可能藏着他对童年蜀地最深的乡愁。

　　今日的三苏祠建于苏家宅院的原址之上，“三苏”是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的合称，这里种着一棵荔枝树，这棵树大有来头。1066年，父亲苏洵去世，苏轼依礼制返回眉山守孝。守孝三年后，苏轼即将离开眉山，他与蔡子华等友人在其庭院栽下荔枝树，约定待其归乡时品尝。

　　遗憾的是，此后苏轼终其一生，都没有再返回家乡，而这颗荔枝树却在风吹雨打中存活了下来。这便是苏宅丹荔的由来。苏轼的遗憾，让后来人津津乐道。可惜的是，苏宅丹荔在上世纪90年代枯亡。

　　2007年，三苏祠重新引入荔枝树。气候经历千百年变化，今日眉山的水土已不适合种植荔枝，但苏轼的老家人还是用各种科学办法，让这棵荔枝树结出了果实。老树树桩，现在作为文物依旧藏在祠内。每年，当地还有采摘苏宅丹荔的活动，很多年轻人手捧鲜花，奉上亲手书写的美文，来这里探寻苏轼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风貌。

　　看着这棵荔枝树，恍惚间，我们仿佛可以看到，童年时的苏轼勇敢地对范仲淹、欧阳修等名流发出了“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的评语；也许还能看到23岁的苏轼站在嘉州（今乐山市）码头吟出“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的感怀。家乡的山水风物，早已将“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的地理印记，淬炼成他生命里最硬核的文学基因。

　　三苏祠里还有一口古井，如今还时常有人拖家带口，来这里洗手，希望沾一沾“三苏”的文采。眉山是苏轼的“快乐老家”，更是今人追忆他绝代风华的“博物馆”。在这里，苏轼变得更加立体。窥探苏轼的精神本源，便更能理解他那些豪放诗词中的爽意和快感。

　　二

　　很多人读过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断肠词中，苏轼表达的是对亡妻的思念，而“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想象中，回的就是老家眉山，其中的“明月夜，短松冈”，据眉山本地人言，已成为现代人追忆苏东坡的新景点。

　　苏轼的发妻王弗，才情俱佳，从家乡一路跟随他，亡故后又归葬故里。有人说，苏轼这首词，既是在悼念亡妻，也是在思念家乡，更是在叹息百姓之苦。词中苏轼说，纵使相逢，妻子可能也认不出自己来了，因为自己到处奔波，已经“尘满面，鬓如霜”。

　　当时的苏轼，因党争纷扰被外放密州。他到任时，密州多灾多难，当地人不得不丢弃婴儿，苏轼下令让官员收养弃婴，自己也“洒涕循城拾弃孩”。对亡妻的深情，对故乡的怀念，此时已深化为济世情怀。

　　一路走来，或被贬或外放，无论何种境遇，苏轼“救济斯民”的情怀从未改变。杭州任上，他曾创办救苦救病的安乐坊；在徐州，苏轼利用名望带领民众抗洪自救。在“天涯海角”的儋州，苏轼已至仕途的最低谷，却仍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姿态，教化帮扶当地民众。

　　林语堂说，东坡先生“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亲民爱民情怀从何而来？翻阅苏轼与家乡亲人的互动，也许可以找到端倪。

　　母亲“不发宿藏”的家训，父亲因材施教的教育，与弟弟“手足之爱，平生一人”的感情，对孩子“誉儿有癖”的关爱，都体现了苏轼在家风中浸润出来的仁者爱人。

　　最终，他由亲及疏的爱升华为对天下苍生的朴素守护。恰如苏轼在《迈砚铭》中对出仕的儿子苏迈的寄语：“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

　　三

　　诗人余光中曾感慨，苏东坡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当“出将入相”的功名梦被现实击碎，苏轼没有沿着传统文人的惯常路径，躲回田园山水中去独善其身，而是在亲民爱民的实践中，探寻人生的终极答案。

　　在很多人看来，功成名就、落叶归根，才是人生最好的归宿。但苏轼却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给出了别样的回答：“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是苏轼尝试精神还乡的宣言。记忆中的家乡眉山，或许因为现实的束缚，已无归去的可能，但苏轼却从未放弃过在故乡和亲人的眷恋中凝练出来的精神追求。

　　面对仕途的磨难，苏轼选择用生活的情趣来回应。在人生的晚年，他终于变成了那个人们口口相传的苏东坡。在黄州发明东坡肉，在惠州酿造和品鉴美酒，在儋州品尝“火烤生蚝”，这些“美食实验”是苏轼将异乡活成故乡的生存智慧。其中有多少无奈，又有多少不甘，或许都汇聚在了苏轼写下的《自题金山画像》之中，“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潇洒而来，带着遗憾又心怀坦荡而去，唯有东坡而已。

　　1101年8月24日，苏轼在常州逝世，并葬于汝州郏城县。苏轼没有回到老家眉山，但是人生的眉山，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与他的诗词文章一起流传后世。

　　今天的人们，时常想要追逐“诗与远方”，苏轼却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达观提醒我们：故乡不只在经纬度坐标里，还在“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的心灵重塑中。正如眉山水土赋予苏东坡的从容心境，“回首向来萧瑟处”时，每个奔波中的我们都需要找到自己的“人生眉山”，那里有出发时的清澈眼神，也有风雨中的竹杖芒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