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冷,街上的气味就变了。
早晨的空气里已有了薄薄的寒意,行人把外套裹紧,脚步也比原来快了几分;但一到傍晚时分,街角摊位便传来“哐哐”的声响,黑砂翻滚间,糖香被热气托起,一股甜味顺着风飘出去,勾住了行色匆匆的步伐——糖炒栗子的季节来了!
锅边的摊主手一刻不停,栗壳被烘得发亮,裂开的口子里透出金黄色。无论是在通勤路上,还是在放学回家的巷口,买上一袋,将香气揣进怀里,总能让人心里暖上几分。
一颗栗子的热气,究竟暖的是什么?

糖炒栗子 图源:“文旅嘉善”微信公众号
一
伴随人们入冬的食物里,栗子算是最有“山味”的,收藏着秋天满山阳光的暖意。它生在山里,包裹在刺壳里,满满当当一点也不讨巧,手伸进去总要被扎上一下,可壳里的果肉却甜得实在。
在中国人的味觉记忆里,栗子有着极长的历史。早在殷商时期的甲骨文里,“栗”字已见雏形。那是一个象形符号,像极了长满带刺果实的树。古人以此记录山林间的馈赠,也在无意间写下了人类与栗树最早的相遇故事。可以想见,在更久远的年代里,先民们就已在山林间采摘栗果,焙干储藏,用它抵御漫长的寒冬。
《诗经》中,栗树的身影频繁出现,“隰有栗”“东门之栗”“树之榛栗”,那时的栗树已经不再只是山林的野果,而是被人们用心培育、细细看护,成为可以依赖、得以果腹的一种食粮。
在浙江,栗子与风土乃至人情早有渊源。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写道:“五方皆有栗,周、秦、吴、扬特饶,吴越被城表里皆栗。”吴越之地自古便是栗树丰产的地区,栗果与这里的山林、田野共生,晕染出吴越千年的山色与人情。
浙江上虞的魁栗,以颗粒饱满、壳薄肉香著称;湖州的板栗,则以果实肥厚、甘甜绵润闻名,明朝时便被列为贡品;而杭州桐庐一带,山水相依、气候温润,所产的栗子久炒不糊、香甜可口。几处佳品,各具风味,共同勾勒出江南栗乡的丰饶图景。
山里的孩子最盼霜降,那时栗壳自然炸开,一颗颗栗子掉在地上,在落叶上“吧嗒”作响。大人背着竹筐,孩子提着小篮,把新栗一一拣起。等到一筐筐栗子背回家,摊在院子里晾干,有的用柴火慢烤,有的在灶上热炒,便成了最可口的零嘴。吃不完的栗子再挑去集市、铺子,或卖给做糖炒栗子的师傅,于是,这些来自山林的果实便开始了另一段温热的人间旅程。

栗子 图源:“杭州发布”微信公众号
二
栗子最诱人之处,在于“热”。
无论是在街头摊档,还是在家中灶台,它都必须与火相遇,才能散发出最醇厚的香气。而栗子的可爱之处,在于它“百搭”而“通情”。可甜、可咸,可为佐食,也可独成一道点心。
在北方,栗子以“糖炒”见长;而在江南,栗还常常与桂花、土鸡等食材邂逅。杭州酒家里的桂花鲜栗羹,用桂花的清香与栗子的绵甜相和,汤色澄亮泛光,是秋日晚宴里清润的一味。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提到:“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而且桂花盛时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边小店的无上佳品。”而栗子炒鸡、板栗炖肉等菜肴,则让栗子的香气与肉的油脂交织,彼此成就。热气氤氲中,不仅有温度的提升,更是从胃到心的回暖,一时只觉江南冬日的湿冷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家常吃栗则更简朴些,煮栗、蒸栗是最简单的做法。栗子入锅前往往需要划开一道小口,煮栗时,锅里的水翻滚着,栗子被热气催得咕咕直响,壳口渐渐绽开,便露出晶亮的栗肉来。蒸栗多半是在做饭的时候顺带着来,饭锅上架一层竹屉,栗子与米香、柴火气一同蒸透。揭盖那一刻,甜味顺着热气涌出来,连屋子都暖了几分。
还有人把栗子磨成泥,做成小点心或糕团。栗子酥、栗糕这样的糕点虽不似糖炒栗子那般热闹,却带着旧时的温柔。一块小糕入口,满是香软甜糯,最得老一辈人的欢心。
栗子入菜的方式南北各异,却都离不开一个“热”字。从街角的糖炒香气,到灶台边的蒸汽氤氲,栗子在不同的炉灶、器皿里,演绎着人间千种温度。
千百年世事变迁,但人们对于那口栗子的期待却未曾改变:秋风起时,围坐炉火,等一锅栗子熟透。那股香气升腾的瞬间,我们仿佛又有理由相信,只要还有火、还能捧上一颗热栗子,这世界就依然值得。

板栗烧鸡 图源:“湖州发布”微信公众号
三
正如其口感一样,栗子带给我们的体验往往是平实而绵长的。它不只是食物,还天然地带着一种古老而温暖的文化记忆。几颗栗子下肚,那些穿越千年的生活热气,便在心底再次蒸腾涌动。
人间烟火最宜栗。栗子最动人的地方,正在于那一口热腾腾的烟火气。它带来的幸福是触手可及的:它出现在市集摊头,也出现在书房、灶台与围炉之间。剥壳的声音、甜香的蒸汽,是生活最简单的慰藉。杜甫写“山家蒸栗暖”,是山居岁月的自在;林洪说“雷公栗”,是文人夜食的巧思。栗子在火的烘烤中飘香,正如同日子本身:粗粝,却充满生命的韧劲。
岁月礼俗自多情。栗子也是岁时礼俗的一部分。自古以来,适逢重阳等岁朝节令,人们常以栗入馔。因为有“立子”的好寓意,栗子在旧时婚俗里常与红枣、花生搭在一起,装进喜盘、撒上喜床。一粒粒圆润饱满的栗子,在烛影摇曳中滚落成声,也滚出了人间的欢喜与期盼。“栗木生谷,一种千收”,一株栗树可以年复一年地回馈,带来长久的收获与稳定的生活。在采栗、食栗的日常里,一代代人的生活便如此绵延不绝。
一颗温栗入人心。在药食同源的传统里,栗子被称为“肾之果”,与桃、杏、李、枣并称“五果”,是秋冬时最合宜的滋养。冬日里煮一碗栗粥、煲一碗栗子鸡汤,香气抚慰的不只是食欲,还有家的安稳。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对栗子情有独钟。陆游年老牙松,仍在冬夜以炒栗充饥,吃着吃着,竟忆起早年在京城的日子。苏辙晚年腰腿多病,亦每日嚼栗,病得缓解,遂有诗云:“老去日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可见栗之温厚,不仅可果腹,更能养人。
从山野到人间,从托付寒冬的食粮到如今的千般滋味,剥开栗子的层层外壳,人们尝到的,是一份经火候酝酿出的踏实与安宁,也是岁月给予的温柔回响。
在锅气、人气、节气相和中,我们的日子就这样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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