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亦贾亦儒的范例:童佩
龙游商人在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学滋润下成长、发展起来,其中一部分人亦贾亦儒,或者可以说内儒外贾,商表儒质,这点亦很象徽商的孺商结合。晚明以来士商渗透已成为社会潮流,抑商贱商思潮已有消退,良商善贾也开始迸入主流社会。儒化倒不是商人纯属附庸风雅,而是商人自身的选择,特别是多从事于文化事业的龙游商人,人文气息相对会浓厚些。许多商人具有较高的文化,与儒生士子多有交游,甚至还与高官名士结为好友,如李汝衡在湖北一带经商,拥有百余辆(艘)舟车贩销丝绸,好善乐施,品德高尚,颇具儒者风,于是就得到明隆万间任南京礼部尚书、太子太保的李维祯赞赏,为他立传,写了《赠李汝衡序》(收于《大泌山房集》中)。称他是“侠而隐于贾者也”.
龙游为姑蔑文化的发祥地,又是孔府南宗所在地衢州的一个属县,素重儒学,南朝梁天监十一年,刘勰(约465-532)任龙游知县,有人说《文心雕龙》初写于龙游宋宗泽(1060-1128)任知县时曾亲至县学讲授。宋有进士109名,明31名。宋南渡大批儒士南徒,据龙游宗谱记载就有马、何、周、邵、徐、童、舒、蒋等11氏族从北方迁入,遂把儒学播植于此。宋龙游刘愚(1133-1215),字必明,常与叶适、项安世论学,接受了叶适的经世致用事功学说,并在龙游布扬。而叶适(1151)一一1223)是南宋永嘉学派的中坚,他注重实际讲事功,认为发展商业、提高商人地位是完全必要的。他说:“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习学纪言》,《序》)吕祖谦(1137-1181)的金华学派注重经世致用,反对重本抑末,吕实是浙东学派集大成者。浙东的儒学新发展无疑对龙游的商儒必会产生重大影响,正视现实,认为经商亦当为正业。追明中叶,儒学又有新发展,士商渗透愈来愈明显,大儒王守仁就理直气壮地说:“四民异业同道,其尽心一焉”。“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冯应京更直接提出“工商亦本业”的命题。在晚明“工商皆本”大思潮的冲击下,弃农弃孺从商之风愈演愈烈,在这大背景下加以儒学世俗化,龙游从商之风如同江南各地十分强劲。近见龙游横山塔(原名横峰塔)里发现的一份很有文献价值的塔铭,很能说明世风的擅变。该塔坐落在横山镇横山村南飞马山上,1989年公布为省文保单位,2006年6月在修塔时发现塔刹宝珠上铸有一段颇具时代新气息的文字。铭曰:“大明嘉靖十三年岁次甲午,夏六月吉日,横山张氏同心合力建造宝塔座,祈保各家子姓功名显达,买卖遂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者。更求皇图巩固,帝道无疆。辛丑年(嘉靖二十年,1541年)冬望日谨题〕主缘信士张坷,同男辛丑科赐进士张文愚,督工信士张良成、张谨、张显、张环,武林铸顶匠手王本忠造,兰江砌塔匠手张以广造。”这段铸刻的塔铭对我们来说最有意义莫非是“功名显达,买卖遂心”八个大字。(文按:此塔铭系黄国平先生提供,附此致谢。)说明了在龙游商帮的家乡,明嘉靖间以进士张文愚为代表的儒生的社会意识中已将“功名显达,买卖遂心”同列并重,并以此作为人生理想的追求,不反对经商致富的欲念,唐而皇之将此铸刻为子孙理想追求的境界,这既是时代精神的照应,亦是龙游商帮活动已深人社会的见证。
龙游商人中儒化的典型实例可举一二,简述胡贸,详述童佩。
胡贸一家世代为书贾,他是一位善于校雠编刻的印书家和书贾,因刻贩书关系得与明代大学问家、太仆寺少卿、右通政、“于学无所不窥”、“洽贯群籍”的唐顺之过从甚密(《明史》卷二百另五《本传》)。也许是唐出于谦逊,在《胡贸棺记》:“非贸则予事无与成,然贸非予则精技亦无所用,岂亦所谓各致其能者哉!”他一生“硉硉勤苦,从事于割截离合,而一付之无何有之乡也。”完全是一副儒生的架势,一生嗜酒,无妻室子女,贫苦终生,死后由唐顺之赠棺以葬。
童佩(1524-1578)则是完全儒化的书商,或者可说是典型的贾儒相兼的儒商。字子鸣,以字行。祖永良“贸易闽广,遂成富有。”其父、叔亦“往来闺粤吴中,多财善贾。”父彦清是一位“儒雅”书商。佩从小即随父贩书船往来于吴中,其母即吴中人,佩多吴音。吴晗《江浙藏书家史略》将童佩列为藏书家,“独以诗文游公卿间”,家藏书达25000卷。童佩完全靠勤奋自学成才,诗词“清韵”,作文“亦工亦善”,“弱冠尽通五经三史诸书”。深得大学问家归有光的器重,曰:“子鸣于书盖历能诵之。”经他手之书凡属珍善本者,则不惜代价即收藏之。因藏书多,集收藏、鉴赏、考证,校雠印刻、贩销于一身的明代儒商。他多才多艺,所画“花鸟与吕纪很相似。”(冯律《历代画家姓氏便览》)书法亦有所成,“字体之超逸,亦可想其为人”。王世贞说:“尤善考证诸书画、名迹、古碑彝敦之属。”一生著述甚丰,有《童子鸣集》,《佩英杂录》、《九华游记》、《南击东岱诗》,还与余湘合修纂万历丙子《龙游县志》,为方志之佳作,可惜已佚。还编刻过《杨盈川集》、《徐侍郎集》所编书目,连识多见广的大学者胡应麟赞曰:“所胪列经史子集,皆犁然会心,令人手舞足蹈。”(《报童子鸣书》)
他结交甚广,高官名士皆其友好“世为书贾,佩独以诗文游公卿间,尝受业于归有光,其殁也,王世贞为作传,王穉登为作墓志,盖亦宋陈之流也。诗格清越,不失古音。”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1526-1590),“才最高,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熟悉朝章,复能博览群书,多识于前言往行,故其所述,颇为详洽”。“天挺灵秀,博极群书,古今宇宙之间无所不知,气雄伟,骨力苍劲”。被誉为“主盟文坛”20余年的盟主,才高傲物,却很器重童佩,交往甚笃,闻佩逝世,哀痛叹道:“龙邱墓堪旁,千古是知音。”倾诉了“肠断不堪寻”的悲情。并写下情文并茂的《童子鸣传》。胡应麟(1551-1602)博览群书,版本骨董无不一一精通,他在《哭童山人子鸣二首》:“向来携手地,凄绝子期弦。”抒发了他与童佩如同子期伯牙至死不渝的友谊。王穉登(1535-1612)亦为一代名士,他很赞佩童佩勤奋好学,业有专精,在《童子鸣集序》“子鸣托志孤特,不喜声华,沉精篇籍,为之寝食兼废。”还为他写了墓志铭。赞曰:“前苌后佩,千载两贤,苌犹托迹功曹一试綦组,而童君毕志云萝,声光俱灭,可渭皭然不缁,高苌一等也。”
童佩已完全儒化,刻书贩书只是儒商的职业伸延,事实上刻校印贩已是儒的本份事业。他处世为人已完全儒化,他不喜官场应酬,时太保朱忠禧和忠靖王多次邀他在京师一叙,“评骘古书画”,他至京一晤即“遁去不顾”,相反时布衣之交则“笃于交谊,有所期,虽千里不爽”。完全是傲权贵尚气节的儒生气质,“醉操白雪厌时名”,而“心驰云水间”,“总为清流笑”。喜游山玩水,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游记。王穉登称其诗集,“含思峭绝,寄信幽远,风旨才调夐绝人群。最能反映童佩一生写照和时人对他的评价莫过于王世贞的《童子鸣传》,附录于次:
童子鸣传
王世贞
童子鸣者,名佩,世为龙游人。龙游地呰薄,无积聚,不能无贾游,然亦善以书贾而子鸣之父,曰彦清者,最称为儒雅,不寝然诺。子鸣少贫,不能从师塾,遂依其父游,得书辄问其父,字乙之已,稍遂能旁识。已,遂嗫嚅诵之属已,遂能臆解之已,遂业五七言古诗,有清韵。而其为他文,亦工。尤善考证诸书画、名迹、古碑、彝敦之属。其游多梁溪。梁溪诸公子心慕之,争欲得子鸣一顾以重。子鸣不为逆,时时有所过从,至欲子鸣不能也。而最后太保朱忠僖公与其兄恭靖王,闻子鸣名,而使其交相善者挟之至都。子鸣为一再过,焚香啜茗,评骘古书画而已,不复及外事。二公既重童子鸣,谋客之。一夕,竟遁去不顾。子鸣面峻削骨立,骤见人,语呐呐不出口。尤笃于交谊,有所期,虽千里不爽。其所营纤啬周身之外,赢不能百一,而仓卒以缓急请,亡弗应者。至为德而人负之,若已负德于人,唯恐语及也。为人孝友自天性。其侍父舟车间,虽寝溲必躬视,视养母尤谨。兄珊尝举于邑,为诸生,以长者闻。子鸣游多浮期,顾归必就兄书舍,买升酒相劳苦,共枕达旦。至再夕,不强之入,不入也。即贯镪尺缕,悉以推其兄而至。子鸣出幞被不复问妻子,亦以兄珊抚之,逾于已矣。子鸣既以文行,重交游。间而高淳韩邦宪,尝一识于逆旅,器之。又数重交游,习子鸣名。会出守衢,首行部,过其家,龙邱山坞中人不识太守卤薄皆拥围观。尉史游徼,旁午,顾见案上一拌蕨菜羹脱粟,太守与子鸣共而呜呜吟至夕始去,咸莫测何谓。子鸣久之始一人郡报谢,诸丞倅伺,知为太守重客,礼之。子鸣遗巡谢弗敢当。太守急欲捐奉资为子鸣寿,难发言,而子鸣恒自谓田父甘田中食,不忧馁也。台使者以太守故,请见子鸣,不得。大索其所著书,子鸣谢亡有,退而上其所辑唐故邑令杨炯、邑人徐安贞集,太守为锓梓行之。太守遂下邑教纲纪,南州杜门,文举首骖北海为政,康成标里。龙邱逸民之薮,前苌后佩,千载两贤,苌犹托迹功曹,一试綦组。而童君毕志云萝,声迹俱挫。可谓皭然不缁,瞻之在前矣。间者一造其庐,谈讨松桂。廖廓之士,邈焉寡俦。太守不德,白驹用慨其树楔,左闾以风在野。子鸣固辞之,邑不得,乃谓其令曰,夫不任,佩者而敢当我龙邱先生也。夫龙邱先生以一握来起不毛之山,而使山至今而借其名以显,奈何惜借勺浆之享以报之?龙邱先生者,太守所谓苌也。令涂君,乃为词祀龙邱苌而记其事。子鸣生平布衣无长物,仅一复陶而从容所有。呼寒者,即解衣衣之,不复征。薄田数十亩,忍口腹,得少羡,辄付义施族指众,而俗三男一女,子鸣捐羡粟以给举女者。又以贫不能延稚子师,则又岁割租若干,稗延师。其所施行,类非贫士也。迹所自供养,盖贫士蹙额所不忍。俄而,太守韩君卒,子鸣徒步送其丧逾岭,惫而病,梦太守邀并驾,子鸣以婚嫁未毕,辞,不可,觉而自疑,久之病寝剧,卒年仅五十五,一子尚幼,祝融坐云气间,泰山日观峰候夜半出日以为奇,遂有《九华游记》《南岳东岱诗》及他文集,《龙游县志》若干卷。
赞曰:吾闻之太史公,季次原宪怀独行之德,义不苟合当世,世亦笑之,盖蓬户疏褐不厌死而已,四百年而弟子志之不倦,游侠之言信行果,已诺必诚,赴士跪困而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以为其两不相得也。今观子鸣孑孑次原之行,而时有朱家田仲风,岂不亦兼之哉。其恂恂退让,惨恒孚尹业遁名矣,而名逐之,有以也。韩太守者,余同年子也,蚤死,不然其折节下士,庶几成其声者哉。
万历戍寅春五赐。进士出身嘉议大夫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两京大理太仆寺卿吴郡王譔贞。录自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2册,齐鲁书社,1997年。
龙游商人之儒化者很多,童佩仅是一个范例,当然也会有商贾由儒化转向仕途。如童进“家世清贫,性敏工文,亦工诗,弱冠即有声誉。父贾姑苏嘉定大场镇,公往省亲,因与吴中名士游,老师宿儒多赏鉴之,归应童子试,遂补博士弟子员。”总之在龙游商人中亦贾亦儒,士商互进现象十分普遍,这正是与龙游地处孔府南宗衢州有很大关联,素有重儒兴教的传统,而只是迫于环境,经商是一大出路,若西安“恒产所入,不足以供赋税,而贾人皆重利致富,于是人多驰鹜奔走,竞习为商,商日益众。”此当为环境所迫,徽州多商,龙游多贾乃势所必然。万历《歙志》:“吾邑之不能不贾者,时也、势也、亦情也。……所产谷果不能供百分之一,安得不出而糊口于其四方也,谚语以贾为生,意不贾则无生,奈何不疆返也。所言极是。”处于明清商品经济发达时期,此为时也;迫于生计,惟有出走为贾谋生,此为势也、情也,龙游多商如同徽州正合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