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桥头到百里西路一带过去,是一笔直的宽广大道,阳光明晃晃地打在马路上,车子驶过而被扯起的尘土不断起舞。路旁,有树,大概是梧桐,由于背着高楼,也可能是马路过于宽广,看上去显得有些小,几滴翠绿,在一片明亮中被隐没进去。我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我每一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总会怀疑自己脑海中所存在的关于这条路曾经的记忆:因被梧桐遮蔽而泛着青绿的街道;勾肩搭背的木质两层小楼形状各异,有点邋遢地参差立在路旁;凤凰牌自行车的车轮上裹着柔和的尘土,压在制作粗糙的柏油马路上……确定又不确定的片段,真实而又不真实的影子,时光流淌十七年,打破了景象,连碎片都零星不剩地被扫走,带来各种摩登的象征。我家的老宅,百里西路X号。现在的位置,可能,是在马路的某段子上;可能,是在某大厦的一角;也可能,是在仍在兴建的大楼地下。那是木砖混搭式的两层楼,外带一个小阁楼,一楼是小店铺,二楼住着主人家,上面的阁楼,用于储物或给孩子布置个小房间。我小时候就睡在我家的阁楼里。那时候,这宅子已有几十年的岁月。阁楼的木质地板,即使是轻轻地一步踩上,也会此起彼伏地传出木板间磨动的吱呀声,木屑、尘土纷扬飘落,老木床,老木柜,老木箱,一台经常罢工的七十年代收音机放着模糊的音乐。偶尔会在某个角落飘出点光阴特有的味道,像久置的咸鱼。
在很多个清晨醒来,各家已经开始在院子里或马路边燃煤灶,空气呈现淡淡的蓝色,呛人的气息扑鼻。吃早饭的时候会听到院子里大妈们在聊,某某家昨天夜里烧起来了。然后,我抓来一个馒头便跑过去看那烧焦的房子,有时候烧去半间,有时候会是一整排,只剩几根黑色的木头立着房子的轮廓,像是未装饰的戏台。街角,有人出神,有人摇头,有人哭泣。那时候消防车经常在这一带出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鸣叫声仿佛一把利剪,戳破夜空,无比惨烈。睡眼惺忪的人们倚着窗台,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庆幸而无奈。很多年以后,当我们搬出那里的时候,我父亲才向我说起当时他的恐惧:每当听到那“火烧起来了”的叫声,整条神经都绷紧了,木头房子都是紧挨着的,万一风势强一点……房子旧了,电线什么的老化,每天担惊受怕……
小孩子无忧无虑,显然没有像大人这么多的烦恼,在邻居家里串来串去,好不乐乎。那时大伙住的房子都挺小,不像现在这么讲究,有的甚至十来个平方就能融卧室、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为一体。就像童叔家,四口人就挤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在夫妻俩的床上方隔开一个小隔层给他们两个女儿睡,厨房设在窗口边一个很小的“院子”里,通风不好光线也不好,只能终日点着昏暗的灯,屋子里的家具都油腻腻黑乎乎的。隔壁杂货铺老板娘的儿子则把书房设在人行道上,每天天没黑前他总是搬张凳子在铺子外写作业,天黑了搬回杂货铺里写。他们家只点铺子里的一盏灯,天若不黑个八九分是从来不会点亮的。
后来,我家搬了出去,再后来,旧城改建,大家都搬了出去,最后,那一片区域像是画在布上的一样,整块布都被扯掉了,又画了一块新的盖上去,成了现在的样子:很高的楼,里面有很好的防火设施;像那时的马路一样宽的人行道,这个城市已经很难再找到在那烧煤炉的人了;也好久没有听见消防车那令人心悸的鸣声,父亲晚上睡得很好……
有一天和母亲从外婆家回来,过马路时,竟然在斑马线上迎面碰到了童叔的妻子。离绿灯结束还有四十秒,十年不见,在马路中间,母亲握着老邻居的手很是高兴。“你现在住哪?”母亲问。
童婶指了指不远处的住宅小区:“拆迁户,向政府买的,没花多少钱,环境好,重要的是孩子有房间了。”
绿灯上的秒针跳动,斑马线上的人少去。母亲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匆匆道别。
“以后见,来我家玩。”
我们招着手,各自向着马路的一方走去。
谁又知道以后又是什么时候,那时候这么多人,夏夜坐在马路边上拉家常,冬日的周末聚着在太阳底下打毛衣,一起在家里抗台,看着水漫上灶台无奈,一起为随时会发生的火灾担惊受怕,一起在停电的时候哀叹,在通电的时候欢呼。如今我们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大家都可好?
我回头看了看童婶远去的背影,想起曾经那油腻腻黑洞洞的“万能”小房子,有时甚至是一个转身,都拥挤地让人喘气。远处,乳白色的新式小区,现在,他们住那里,女儿有自己的房间,阳光可以照进去。
绿灯到零,我们走上人行道。虽然同城,但若再相遇,也许又会是一个十年。但无论如何,至少是现在,我们这些因老宅而交际着的人,我想,应该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