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梁希(中)在南京中央大学森林系任教时,与学者们的合影。
湖州梁希国家森林公园,人们在梁希雕像边休憩。
编者按:“坚持绿色发展”是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的五大发展理念之一。早在60余年前,共和国首任林垦部长梁希就认识到这一点,如今,美丽中国正成为全国人民共同的愿景。此时回望梁希远去的背影,必将鞭策我们接力前行,坚定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加快建设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现代化建设新格局,推进美丽中国建设,为全球生态安全作出新贡献。
浙江在线11月26日讯 (浙江日报记者裘一佼 杨新立)深秋,湖州南浔双林镇。车来车往的爱国路上,一株银杏高高耸立在一片民居之中,绽放着耀眼的金黄。500余岁的古树,依然向上奋力生长,来访者络绎不绝,赞美它惊人的毅力、清奇的风骨。
他们的口中,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梁希,新中国第一任林垦部部长。
“无山不绿,有水皆清,四时花香,万壑鸟鸣,替河山装成锦绣,把国土绘成丹青。”在这银杏树下长大的梁希,为自己的国家憧憬了这样一幅浪漫诗意却豪情万丈的画卷,并怀抱深挚的热爱,为绿化中国而殚精竭虑、奔走呼号。
从双林的银杏出发,我们追寻梁希的足迹。浙江、日本东京、辽宁丹东、北京、德国德累斯顿、南京、陕西……已经泛黄的书页上,跳跃着一位林学家对于美丽中国的梦想;旁人回忆的往日片段中,我们拼接着他传奇又动人的一生。
这是一个与绿色发展紧紧相连的名字,这是一位开启美丽中国篇章的先驱。如今,他的理想依然熠熠生辉,他的贡献为人传颂,一如这故乡的银杏,扎根大地,枝繁叶茂。
我有一个梦
“高到八千八百多公尺的喜马拉雅山圣母之水峰,低到一撮之土,都是人民的山,都要人民的林业工作者来保护来造林。除了雪线以上的高山,要把它全体绿化,而不容许有黄色,这是我们的远景。”
湖州城南6公里、104国道旁,就是梁希国家森林公园。路过此处的人们,心里都会好奇:国家森林公园以人命名,恐怕此人来头不小吧?
的确,它是我国第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国家森林公园,梁希则是新中国第一任林垦部部长,湖州双林人。公园的门口,书写着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梦想——“无山不绿,有水皆清。”
家乡人说,梁希的绿色梦,也许就是从院子里那棵硕大的银杏树开始。在梁父看来,银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人灵智聪颖,因而梁希从小就在银杏树下读书练字。果不其然,梁希16岁就考中秀才,人们羡慕地称他“两浙才子”。
但对于梁希来说,在银杏树下的悉心苦读,更像是在他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那时的梁宅,板桥江在旁边静静流淌,绿树衬着老屋,成了他心底最温暖的色彩;人与自然的神奇互动,永远是一个令他着迷的领域。
20多岁的梁希,身处辛亥革命风起云涌的年代。“自处列国并立、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之今日世界,墨守陈规陋习,不作采补调和,岂能自立于天地?”一腔热血的梁希关心国是,投身政治,发现在武备救国行不通后,在银杏树下徘徊沉思许久,决心重拾年少时那朦胧的梦想,决心攻读当时大多数人不知晓的林业,决心用新知唤醒沉睡的大地。
他东渡来到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林科,攻读林产制造学和森林利用学,之后又前往德国德累斯顿,在萨克逊林学院研究化学和木材防腐学。30年后,当林业部的一个代表团前往德国访问时,该院的一些老人还津津有味地谈起了梁希在那里刻苦学习、研究专业的故事。
梁希回国后,先后在国立北京农业大学、浙江大学农学院、南京中央大学农学院从事林学教育,著述颇丰。他首创中国林产制造化学学科;在桐油提取、木材干馏、樟脑制造等方面取得重要成果;设计出“梁式樟脑(樟油)凝结箱”;他所编写和讲授的《林产制造化学》讲义,中西交融,图文并茂,是中国近代第一部内容如此丰富的林产制造学集成……
当年在银杏树下的读书郎,心中那颗绿色的种子,正在飞速生长。
两浙看山记
“贮林于山,等于贮金于银行,银行有款只取不存,势必用尽。我们希望山中林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故一面伐木,一面必须及时造林。”
家乡的山水,一直是梁希的牵挂。江南之地,也充实着梁希的思想体系,梁希在此发表了许多很有见地的有关林业建设的论著。
1929年,梁希回到浙江,在浙江大学农学院任森林系主任。除从事教学外,他应邀兼任浙江省建设厅技正(总工程师),不过,吸引他的,其实是一年时间调查全省山林概况的机会。
从夏至冬,他跋山涉水,栉风沐雨,足迹遍及杭州、湖州、宁波、绍兴、台州等地,后因扭伤一足而不得不中止,考察的成果,是1931年发表的一篇1万多字的《两浙看山记》。
仅看名字,像是游记,细读之下,是对开山垦地的批判。在杭府属于潜县(今杭州临安於潜镇),他看到的是“童山濯濯,杂草离离,并灌木亦不多见。县城周围四五里,绝无乔木。”梁希认为:“所以制荒之困,一由于消极的不造林;二由于积极的烧炭。”
看到嵊县、新昌县的滥垦,致使下游娥江每年秋季必发水,梁希感叹:“中国号称地大物博,而观察嵊县、新昌之后,则印象适得其反。山不论高下,岭无论平险,悉数垦为农地,无复茂林修竹,地位之局促,物产之艰难,土地利用之经济,即在大战时粮食告竭之欧洲,亦不至此。”他认为沿岸“年年为水冲洗,土地因以恶化,农产日形减少,如此倒行逆施,恐不出五十年,上流皆成石山,下流皆成沙地,非独无林业可言,农业亦破产。”
一年的调查,梁希不仅抨击落后的林业,更是结合国情,提出了许多发展林业的建议。1929年,他在《对于浙江旧泉唐道属创设林场之管见》中,主张在杭州、湖州两地区的河流上游,建立三个林场(东天目林场、于潜林场和西湖林场),对设立林场的理由、地点、涉及测量、造林方式方法做了详细的论述;
同是1929年,梁希在《西湖可以无森林乎》,为西湖描绘了未来:“安得恒河沙数苍松翠柏林,种满龙井、虎跑,布满牛山、马岭,盖满上下三天竺,南北两高峰,使严冬经霜雪而不寒,盛夏金石流、火山焦而不热,可以大庇天下遨游人而归于完全‘美术化’、‘天然化’、‘民众化’也。”这样一幅蓝图,今日读之,仍让人神往。
梁希许多有关绿化、生态保护的见解,在今日看来,仍散发着智慧和理性的光芒。梁希在浙期间,当时有人主张在西天目林场开发原始森林,他极力反对,认为“西天目,有数百年来未经斧凿之处女林,吾人当竭力保护,为国家培元气,为地方养水源,为海内外生物学家、农林学家留标本,决不可使一卉一木为道路与建筑物所牺牲。”
历史的脚步总是源于先行者。梁希说这番话时,说森林与民生的关系时,中国还没有一处自然保护区。而今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已深入人心,不得不佩服梁希当年的远见和情怀。
小屋里的部长
“为人民服务,万死不辞。”
1949年,66岁的梁希迎来了人生的拐点。
如果说,新中国的林业是从建国之初设立林垦部开始的,那么首任部长梁希与新中国的绿色事业,就在这个时间节点,紧密连在了一起。
那时的梁希,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林学家,他字叔五,周恩来总理尊称他为“梁公叔五先生”。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周恩来公布政府组织机构时,宣布梁希为林垦部部长。
梁希左思右想,并不想接受,他给周恩来递了一张条子:“年近七十,才力不堪胜任,仍以回南京教书为宜。”周恩来看了,随手拿起笔回复了几个字:“为人民服务,当仁不让。”梁希见周恩来态度坚决,便又写了几个字以示表态——“为人民服务,万死不辞。”
字数不多,但字字力透纸背。开国大典上,梁希穿着呢制服,同中央领导人一起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于中国林业的现状和家底,梁希心中有一本非常清楚的账,他知道,任务是艰巨的。按照当时的估算,新中国面对的是40多亿亩的荒山荒地、年年有不同程度自然灾害的袭击、仅存的只占国土面积5%的残破林相。
他深知,历遭劫难的中国,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中央设立林垦部,就是把林业建设放在十分重要的地位。白发苍苍、面容消瘦、眼窝深陷的他,心里却涌动着一个巨大的绿色理想:“新中国的林业,一定要走向现代化的新阶段!”
这份理想和情怀,体现在他的“一五”广播讲话《完成林业建设的五年计划,保证供应工业建设用材并减少农田灾害》中,更体现在林垦部的日常工作上。当时的林垦部(后改名林业部),在北京东四附近一个小四合院,加上部长在内总共才12个人,机构设置林政司、森林经理司、造林司、森林利用司和办公厅,宿舍就是办公室。
虽然人少地方小,但工作效率相当高。梁希带着同事,在短时间内,硬是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健全林业机构,查明全国现有森林资源,把经纬万端的中国林业理出了思路。他笑着对同事们说:“院子虽小,能装三山五岳;房舍简陋,可装下五湖四海。我们在这里就可以研究中国林业的方针大计,小屋就是个起点。”
从小屋起步,中国的绿色之路就从这里一寸一寸向外拓展。已近古稀之年的梁希,但仍开足马力,为国家的绿色理想而仆仆奔走,令人动容。
科普大师
“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这里头都有科学;天上日、月、星、辰、风、云、雷、电都是科学;地上山、水、草、木、鸟、兽、虫、鱼都是科学;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又是科学;只要人生还留一口气,这口气中就有科学。”
如今,在梁希国家森林公园内,梁希纪念馆外的水景平台上,坐落着梁希的铜像。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西服,右手拿着大衣,左手持着礼帽,周围有三只小鹿相伴。人们好奇地走近打量,他们发现,既是学者又是部长的梁希很新潮,也很亲切。
穿越时空,这样的评价,或许是梁希最愿意听到的。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林学家们潜隐山林,与树木对话,而很少理会喧嚣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梁希从德国求学归来后,就立志要为中国林学界带入一股清新的风。
新风源于新的思想。梁希提出了森林“对水、旱、风、沙等灾害有相当的控制能力,从而对农田水利有显著的效用”,主张“绿化全中国,改造大自然”,并用通俗的语言,满腔热情向人们述说造林绿化的重要性——“森林是最好的保水工具”,“森林是水的‘财政部’”,“森林是造价最廉的水库”……
在梁希撰写的105篇著作中,有三分之一篇都是宣传林学和林业的科普文章。比如在1955年,林业院校出现招生不足的问题,其主要原因之一是高中毕业生对林业缺乏认识,梁希二话不说,在1956年招生前夕,俯身写字台前,一笔一划写出《向高中应届毕业生介绍林业和林学》一文。他向学生们讲解什么叫林学,什么叫林业,什么叫森林,并热情而亲切地希望学生们“勇敢地,果断地,愉快地加入我们的林业队伍,大家学会绿化荒山,征服黄河,替祖国改造大自然”。
1958年9月,梁希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他一生最后一篇科普文章《让绿荫护夏,红叶迎秋》。当时梁希正在病中,但这并不妨碍他拿起大笔,用诗一般的语言,歌颂祖国的明天和他为之拼搏一生的事业。他在文章中说:“绿化这个词太美了。山青了。水也会绿;水绿了,百水汇流的黄海也有可能逐渐地变成碧海。这样,青山绿水在祖国国土上织成一幅翡翠色的图案。这样,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全部变成一个大公园,大家都在自己建造的大公园里工作、学习、锻炼、休息,快乐地生活。”
历史的天空,总有相似的星光交相闪耀。终其一生,梁希都在大声呼吁森林是人类最根本的福祉,他的坚持和探索,为“绿色发展”、“美丽中国”辟出了广阔的天地。
黄河无小事
“却愿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传记作家李青松20年前就开始关注梁希,当时还是一名记者的他,翻开厚重的历史,邂逅了黄土地上的这一抹绿。如今,他自己也投身林业,在位于东北的国家森防总站,面对无垠的绿色世界,梁希的许多故事,时常在他脑海闪现,其中的一个,他一直想拍一部电影——
1950年夏,林垦部两次收到西北军政委员会农林部的公函。公函称,西北拟开发小陇山森林,以供应修建天宝铁路的枕木,当时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是彭德怀。
看完这封公函,梁希的眉头紧锁,在地图前久久伫立。小陇山位于陕甘交界,林区地形险峻,北面尤甚,稠密的溪流多数向北流入渭河,而渭河一直奔腾向东投入黄河怀抱。
黄河为什么是黄的?因为黄河中游的水土流失严重,水土流失就是因为没有森林。小陇山——渭河——黄河,把这三点联系到一起,梁希仿佛看到黄河下游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在看着小陇山,看着那片弥足珍贵的绿色。
能否找到既能解决建设铁路的枕木,又不砍伐小陇山森林的办法?梁希立即决定:去小陇山看看!
同年9月初,梁希率领一行6人的考察组离开北京到西安,先考察渭水,再到达小陇山。梁希不顾白日的山路颠簸劳累,晚上仍在油灯下做调查笔记。整整三日,梁希带着考察队早出晚归,钻密林,涉溪流,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
小陇山林地面积15万公顷,实际可利用区域内的木材蓄积量仅为54万立方米。拿到汇总数据,梁希有些激动,他用一根木棍敲了敲身边一株大树的树干:“这54万立方米的木材蓄积量,等于存在银行的老本,利用时不能用老本,而是要用利息。森林的利息是什么?就是木材生长量,这54万立方米木材的年生长量只有1.35万立方米,远远不够建天宝铁路!”
他同西北农林部的几位负责同志反复商谈,反复算账,在沟通思想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想法——停建轻便铁路,把秦岭林场在小陇山的经营方针由伐木改变为重点护林和造林,远调东北的枕木进关,支援西北。
这在当时确是一个富有远见而又大胆的决策。梁希离开小陇山的时候,伐木场的场长找来笔墨,请他题词。梁希略加思索,挥毫而就:“却愿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这句话,对于小陇山来说,意味深长。这一决策与其说为西北人民保存了一片绿色,倒不如说为中华民族的血脉保住了一股清流。梁希返至西安的那天,刚好是中秋,彭德怀专程前来看望,“小陇山的事情,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生命色彩
“绿化,要做到栽培农艺化,抚育园艺化;绿化,要做到木材用不完,果实吃不尽,桑茶采不了;绿化,要做到绿荫护夏,红叶迎秋。”
在湖州市区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梁希的孙女梁伟华居住于此。略显拥挤的客厅里挂着一张梁希的黑白照片,已是80高龄的梁伟华,记忆的最深处,留着祖父瘦削的身影,留着祖父办公室墙上,那张大大的中国林业图。
在双林镇,最能讲故事的镇志办副主编金国梁,翻出他珍藏的30多年前出版的一本《梁希文集》,全都是关于林业建设的文章。在这几年的各方打听中,金国梁感叹梁希的低调和淡泊,就算家里的老宅,梁希也交给政府处理,支援家乡建设。
追忆梁希的故事,虽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黑白的照片、发黄的书页和略显模糊的回忆,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梁希追随的事业,那是葱茏的绿色,也是伴随梁希一生的色彩。
偶然的机会,我们看到了一位作家的一句话:“梁希不成为林学家,也会成为诗人,不,梁希既是林学家,也是诗人。”读梁希的诗,似乎是认识了另一个梁希。如果说绿色是梁希生命的底色,那么,他也用饱蘸生命的颜料和澎湃的激情,一笔一画勾勒多彩人生。
也许,是一抹炽热的红——1948年,在白色恐怖的南京,身为南京中央大学教授的梁希号召学者们关心政治、争取民主,愿为新中国诞生而甘洒热血,他写道:“以身殉道一身轻,与子同仇倍有情。起看星河含曙意,愿将鲜血荐黎明。”
也许,是一抹灿烂的黄——赴小陇山考察时,从宝鸡到胡店这一段,铁路方面忘了挂走车厢,梁希和同事们由于连日奔波,困倦不堪,一进车厢便呼呼入睡,竟全然不知车厢停在原地。第二天一早,梁希坐在麻袋上,用一支铅笔头在纸片上草成一首颇为风趣的诗:“登车车不发,局促似鸡栖。一觉鸡鸣后,依然在宝鸡。”
也许,是一抹潇洒的紫——去陕西考察时,为赶时间,要在潼关夜渡黄河,他看到多位船夫操桨前行,喊号而进,水急船颠,颇为惊险而壮观,即作一首《潼关渡黄河》;“仰天大笑出潼关,滚滚洪流落照间,不许老夫心不壮,中原如此好河山。黄河东去落天涯,淘尽英雄汰尽沙,八楫中流横夕照,关东大汉唱伊哑。”
……
这就是梁希,至诚至真,至深至切。
“无山不绿,有水皆清”。梁希的理想,不就是一个关于绿色发展的中国梦?他的情怀,他的执着,他的实践,他的思想,闪耀在森林里、在绿水青山间、在广阔大地上,汇入人类生态文明的史诗中。一如故乡那株银杏树,奋力生长,万古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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