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苍南县矾山镇福德湾,一个矿工聚集而成的村落,从一开始它的命运便和当地明矾矿石的开采绑在了一起。因矾而生,因矾而衰,因矾复兴,它记录的,是一代代矿工拼搏的印记,是一群人的家国情怀。 如今,众多从这里走出去的矿工已成长为企业家,遍布世界各地。而600多年的开采史也造就了福德湾独一无二的文化积淀,在其重生之际,昔日的矿工们再度归来。
浙江日报1月16日第九版刊发整版报道《矾山“非凡”记》
修缮后的福德湾村。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蒋超 摄
一碗肉燕
散出一缕乡愁
漫步福德湾老街,就像打开了一本历史长卷
福德湾村坐落在苍南县矾山镇鸡笼山山顶。走进福德湾村,我们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村子是从山顶往山下延伸的,越靠近山顶年代越久远。原来这和矿工们的开采习惯有关:从山顶开始挖矿,就地取材用矿石盖房子。等山顶的矿采完了,村子也跟着矿硐往山下走。
福德湾老街成了连接整个村子的中轴线。漫步福德湾老街,就像打开了一本历史长卷。我们的探访从街口开始。
“为唐公肉燕”非遗传承人朱师勤的店招异常显眼。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刚下飞机不久。为了向游客们展示肉燕制作工艺,他不止一次地坐飞机从广东赶回福德湾。
肉燕以肉做皮,以肉为馅,因形似飞燕而得名。“那个年代肉燕是奢侈品,矿工们白天上矿硐,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来,出来了就要吃点好的犒劳犒劳自己。”朱师勤说,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他的父亲朱为唐,反复摸索,并根据矿工的口味改良了肉燕。
“从我记事起,福德湾老街就很热闹,被比作温州市区的五马街。晚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热闹的福德湾、勤劳的矿工养活了朱为唐的肉燕生意,也养活了他们一家八口人。
沿着福德湾老街拾级而上,两边经修缮的百年古宅仍保持原貌。左手边第二间,有个古香古色的免费爱心茶摊。
老矿工朱善贤今年80岁,他曾当了几年的挑矾人,常来爱心茶摊喝茶。“一开始用扁担将近150斤重的矿石从矿硐里挑出来,山高路险,有的地方坡度达到60多度。”朱善贤对当年的艰苦记忆犹新。1956年矿山改组后,换成了机械化索道、轨道运输,才大大减轻了挑矾人的劳动强度。
福德湾人骨子对家乡有着深深的眷恋。当地不少年轻人名字中依然带个“矾”字,“矾生”更是热门名字。在福德湾老街,我们碰到了苍南县政协原主席张传军。他是土生土长的矾山人,对矾山充满热爱,曾编著《世界矾都》一书,把矾山镇的辉煌写进了书里——矾山镇已探明的明矾储量2.4亿吨,约占全国储量的80%,全球的60%。600多年来,矾山人的命运和明矾销路紧密相连,几度兴衰,“形势好的时候,矾山人的毛衣比渔民的蓑衣还多,差的时候,乞讨的矾山人比扎篱笆的竹竿还多。”
新中国成立以来,矾山迎来了大变革大发展,产品经4条挑矾古道畅销世界各地。鼎盛期的明矾产值约占温州全市工业总产值的38%,“在职矿工3000多人,镇上有最好的学校、医院、银行。周边乡镇最漂亮的姑娘抢着嫁到矾山。”
修缮后的福德湾村的街道。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蒋超 摄
一块矿石
记录一种精神
凭借技术和勇气,产业工人开辟了一番天地
因矿而有村,因村而有镇,福德湾是矾山镇的一个缩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明矾替代品的出现和环保要求的提高,矾山陷入衰败,福德湾首当其冲。矿工们纷纷搬离,最萧条时福德湾老街上只剩下五六个留守老人。
父亲朱为唐去世后,朱师勤继承了手艺,但随着福德湾的没落,肉燕生意差了,一家人的生活变得艰难。2001年,他决定外出闯荡,去义乌卖过皮鞋,又去广东捧个纱球每天上门售卖磨嘴皮子,最终办起了年销售额七八千万元的纺织厂。2009年,他把老婆孩子都接到了广东,福德湾不再有那声清脆的肉燕叫卖声。
和朱师勤一样,矿工大军浩浩荡荡奔赴世界各地。当时20多岁的矿工朱善望跟着亲戚去了外地,“矾山80%的人都在外地做矿山工程,我先在安徽合伙承包了七八年铅锌矿,然后去了河南、贵州承包井巷工程。”
金诚信集团董事长王先成,一名从矾山走出去的矿工,他跨国投标,将井巷创业史写遍了全球。2015年,金诚信在上交所主板上市。
在矾山矿石馆,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些矿工们闯荡的身影。在福德湾所在的鸡笼山脚下的矿石馆里,收藏了600多件矿石样本,采集地分布全国各地。这些矿石是由40多位矿老板提供的,每一块矿石都记载了他们在外打拼的足迹,都在诉说一个创业故事。
“我从事矿山行业30多年,除了煤炭没开采过,其他矿石几乎都开发过。”今年60岁的苍南矾山商会暨矿山井巷分会常务副会长林上国,为矿石馆提供了近一半的展品。
“产业工人们凭借技术和勇气,开辟了自己的一番天地。”矾山镇党委书记陈培标介绍,矾山镇共有两万多人在世界各地从事矿山行业,承包了全国近70%的金属矿开采工程,年产值100多亿元。矾山已成为中国矿山井巷技术的发源地。
本报记者在福德湾村采访。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蒋超 摄
一座小镇
重绘一幅蓝图
古老的印记,现在正成为福德湾的生机
夕阳西下。我们站在福德湾老街顶端,这里依然保留着部分福德湾没落后的残垣断壁。“这些古老的印记,现在正成为福德湾的生机。”矾山镇旅游办负责人罗田说。
2012年,矾山镇提出转型发展,文化立镇,旅游兴镇,申报世界工业文化遗产。矾矿矿区及周边地区进行了全面的生态修复,有效消除矿业生产矾渣、矾烟、矾水“三废”污染。
矾矿的工业资源已经枯萎,但文旅资源喷涌而出。站在福德湾往四周望,远近一堆堆的矿渣,每一堆矿渣背后都有一个矿硐。这些矿硐层层叠叠,四通八达,可容纳上千万人。小时候,张传军总是被矿硐所吸引,伸着脖子往里看。如今,他已成了福德湾转型发展的积极推动者。
“游地下矿井、探神秘硐天;赏文化遗产、观矿业文明;步历史名村、品山海美味;走挑矾古道、享天然氧吧。福德湾‘矿、硐、村、道’一体,有着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优势。”张传军说。
温州正在积极推动福德湾从工业生产向乡村旅游转型的重生。2013年起,投入735万元启动福德湾历史文化名村保护开发工程,建成矾矿博物馆、矾都矿石馆等展示场馆,完成核心保护区一期、二期古民居保护修缮。
面向世界的矾山之窗由此打开,百年老矿的转型之路逐渐明晰。经过不懈努力,福德湾村先后入选首批国家传统村落、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荣誉奖。2017年,矾矿全面停产,同年,矾山镇游客总数突破90万人次,同比增长超过20%。也是在2017年,矾山镇投资3600万元,对矿工文化街区进行了改造提升,炼矾工业生产的“活遗址”,转身成为工业文化的“新富矿”。2018年初,矾矿工业遗址被国家工信部列入全国首批“国家工业遗产”。
矾山镇矾矿矿区。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蒋超 摄
我们走进矿工文化街区,“矾星璀璨”雕塑、“复兴之列”矿车展示、“石门迎宾”休闲绿地、矿山主题公园……感受到的是浓郁的矿山风情。
在遗留的生产车间,我们看到了铁轨、煅烧炉、结晶池等生产遗存;在四通八达的矿硐,我们看到了因明矾净化作用而清澈见底的地下水潭。“未来,我们将打造全国中小学生研学教育基地、矾矿车间灯光秀、矿车体验游等项目,让矾山成为集休闲、文化、创意于一体的地方。”陈培标描绘着矾山的蓝图。
矾山的飞速发展,也给了矾山人一次回归的契机。
在矾客工厂,我们看到了各路乡贤为家乡建设出力的记录。在福德湾老街,我们看到回迁的村民徜徉自在。
朱师勤回来了。走南闯北这些年,他始终将父亲的压面棍带在身边。2014年,当地政府希望他回来重新展示肉燕工艺,这和他多年来的心愿一拍即合——父亲是福德湾肉燕的创始人,他要把父亲的手艺发扬光大。2015年12月,和矿工们相伴几十年的肉燕店又重新开张了。朱师勤还注册了“为唐公肉燕”商标,其制作工艺被列入温州非物质文化遗产。2018年,他的肉燕店的营业额超过400万元,年均增长40%以上,最多一天要接待2000多人。
朱善望也回来了。2014年,福德湾古宅修缮时,他就经常来看,“这是小时候最熟悉的老街,在这里感觉很亲切很舒服。”他一口气租了十几间房,开起了土灶菜馆和酒吧,还打算增加店面,开展喝茶、吃饭、酒吧、住宿一条龙的服务。
福德湾繁华荣景的再现,在众人的努力之下,愈来愈近。
【浙江新闻+】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世界矾都》编著者 张传军
我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浙南边陲苍南县矾山镇,这里有世界储量最大的矾矿,这里名叫“福德湾”。少年时,我加入了福德湾挑矾队伍,在挑矾古道上,留下足迹。福德湾,在汗水与喧嚣中,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矿工和他们的家人。
1975年,为了生计,我随前辈们奔波于全国各地,带着我们最熟悉的井巷操作技术,外出打拼。念家的我两年后便回到矾山当工人。清晨,石阶上频繁的脚步、小店口卖早点的吆喝……成了这个村子与众不同的味道。晚间,一碗热腾腾的肉燕后,坐下来摇着扇,把矿上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这是福德湾平凡的一天。春去秋来,循环往复;时光清浅,繁华几度。
那些年,我当过矿石破碎工、明矾包装工,做过播音、矿报通讯员,当过团干部、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我耳闻建国初期的矾矿条件艰苦;我目睹上世纪六十年代矿场的热火朝天;我亲历了改革开放以来福德湾的新生。
借助改革开放的东风,古老的工业文化和乡村生态旅游相结合,矾山引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这个延续生产600多年矿业社区,散布在矾山周边的生产遗址,展示着传统矿业技术的演变。我与苍南各界一次又一次开展矾矿转型发展调研与座谈,启动了“世界工业文化遗产”“国家矿山公园”等的申报工作。
如今,每逢周末,一两千人的客流量,成了福德湾新时代美好生活的见证。
作为一名曾经的老矿工,走过南山北水、踏遍东麓西岭,当我站在矾矿那山头,蓦然回首时,此心安处仍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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