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雨点敲打着老街青石铺就的路面,那声音悦耳、清脆,仿佛弹唱着一曲婉转动听的乐曲。
吱呀,吱呀,是一扇老木门打开的声响,徐徐的,缓缓的。一位佝偻着身的长者走出门外,在街沿的石墩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杆,装烟,点燃,吸上两口,静默如山,唯有那烟丝闪着亮光。
来尖山旅游的人,大都冲着浙中大峡谷、乌石古村、水下孔瀑布,高山台地的奇特地貌,古老村落的隐秘传奇,瀑布流泉的跌宕瑰丽,吸引了游人的脚步。而这条见证过世纪轮回的尖山老街,却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城镇化大潮中渐显落寞,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孤独而深情地守望在台地上。
尖山,地处金华、台州、丽水、绍兴四地市交界地带,有“界三郡而邻五邑”之称。大德年间周氏由林宅迁居尖山,天启年间张氏由楼下宅迁居尖山,同治年间茅氏由天台西演茅迁入此地,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外来人口集聚,据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古镇,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贸易兴旺的商贸重镇。尖山老街是古镇最知名、最繁华的商业街,始于明清时期,算起来也有400多年的时光了。1942年5月,日寇的铁蹄踏入尖山,一把大火把老街给毁了,坚勇、顽强的尖山民众对日军暴行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日军撤后不久,乡民们便在伤痛中奋起,很快在废墟上重建了街市,一直繁荣兴盛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老街的入口,是半圆型的门洞,喧闹和寂寥,仅有一洞之隔。洞外,人群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水果摊、小吃摊、杂货摊,叫卖声、车鸣声,还有嘶哑的音乐声,嘈嘈杂杂,甚是闹猛。而穿过门洞,瞬间变得清冷。老街的乌石路已被岁月摩挲得光滑锃亮,一场新雨,仿佛淋抹上一层油脂,泛出润泽的光,像是见证老街的年岁。
老街总有老街的样子,昔日规制还没破掉,一条街先是直的,一段后又有了弧度,看上去促狭扁长、徐弯徐曲,刚来的人不晓得它伸向哪里,正犯愣,恰有声音从静谧的空气中传来,脚步就给勾了去。“以前老街两边全是杂货店铺,柜台大都是老乡将临街的窗子拆了改装而成,方圆十几里的人家都到这条街上赶集购物、看电影、听老戏。”村支书张小宝说起老街便有一种难以释怀的依恋,“每个尖山人都知道这条老街,小时候拿着不多的零钱到老街店铺买冰糖葫芦、冰棍、小鞭炮,有时父母领着,量个身,试个尺寸,买件新衣裳,年纪大了,愈发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房子一间紧挨着一间,砖砌的,泥筑的,木撑的,老旧与破败掩饰不住,而安静的巷道、陈旧的老店铺、古色古香的老宅,幽幽地散发着岁月沧桑之美。有人说,老街是一种亲密情感的记忆符号,也许,这符号代表着自己丢失在老街的酸甜苦辣,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说出它的种种不是,比如它的凌乱与嘈杂,比如它的局促与灰暗,的确与现在新建的美观、宽敞、舒适的住宅小区有着天壤之别,但只一点,便有着老街无可比拟的好。
想象那时候——
米店,药铺,茶行,染坊,酒馆,客栈,店招猎猎,商客攘攘,山南海北,南腔北调,车水马龙,怎一个市井繁华;
铁匠铺,裁缝铺,棉花铺,鞋匠铺,典当铺,商铺林立,闹闹杂杂,“咣、咣、咣,嗒——”“嘣、嘣、嘣,嘡——”打铁声,弹棉花声,以及各种各样的杂声,汇成一支老街协奏曲,不断重复着,乡人和行人容身其间,竟不觉躁烦,那声调绵长、悠扬,驱之不散。
一碗馄饨,几颗葱花;一个烧饼,几粒芝麻;一把爆米花,几块农家糖,总惹得人垂涎欲滴,不忍离开。还有那间老茶馆,不管晴天下雨,总是坐满了人,烟气蒸腾中,摆起龙门阵,神侃奇闻轶事,话说家长里短,偶尔迸出几声爽朗的笑声,那种很享受的样子,怕是老街记忆中经典的片断。
“早饭呢?”“吃过咪?”“青菜要不?”“囡放学了?”这样的问话一天不知要听到多少次,寻常问话中有着乡情守望。七八十户住户大都一户一间,白天,拆下门板当柜台,做点小买卖;夜了,收了货物,插上门板,生个火,做个饭,炒几个菜,安耽地歇一歇。邻里乡亲知根知底,见着彼此打个招呼,问个短长,自种菜蔬需要来拿,病之有痛彼此相帮,相互间种田、割稻、建房、运货帮个忙,也不算工夫钱,管个饭,喝顿酒,就行。“算钱就不来帮了”这话真实无虚。那一声声寻常和真挚的问候里,有着乡间最平实的温暖。在一棵青菜、一个萝卜以及一碗鸡子面中,有着老街坊日久弥深的记挂。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老街烟熏火燎、粗犷拙朴,没有华丽铺张,没有奇珍异宝,有的只是生活所需的普通物什,有的只是新鲜美味的乡间风物。口袋瘪,一粒糖、一个桃买得;口袋饱,一包糖、一筐桃也买得。走到老街上,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尊和快乐。馒头、油条,温暖了胃。烟火、蒸汽,安抚了心。老街世间无二的好,便是那直叩人心的烟火味。
街道两旁的老屋有些作了修葺,但是大部分人家依然保持着旧貌。“年轻人都搬到新区楼房里去住了,留下的都是年纪大的老人。”张小宝对老街充满眷恋,“再不修缮,慢慢地都要倒塌,村里已投入上百万元资金整修旧房,恢复老街旧貌,植入新兴业态,让老街重新焕发活力。”走在悠长的老街上,脚踏石板,雨雾蒙蒙,空气中有一股混合着的香气,说不清,道不明,却都消失在蒸腾腾的雾气里。雨雾笼罩下的老街静谧、安详,像一幅浓淡相宜的写意画。那层迷离的色彩,不是那种厚厚稠稠、浓浓密密让人无法破解的神秘,却让人理所当然地以为灵秀山水、诗意古巷的面纱本该这样。
偶尔也见到几处小摊,摊上插了纸签:玉山菜卤、番薯粉、豆腐皮、咸腊肉、萝卜丝、笋干……摆摊者都是老人,坐着也不扯开嗓门叫卖,只顾着抽烟,顺口问个价,回答也是漫不经心,那种宽心自在的模样,古画中见得到。难得遇到一家龙井茶店,门外摆着摊,门内现场加工,问,生意怎样?答,有人买就卖,没人买就送茶叶市场。尖山是越乡龙井的主产地,这里所产的茶叶色翠、鲜爽、带兰香,是早上摘、当天炒、现场卖的源头货,有着明明白白的质量保证,价格更是亲民,同行的人各称了一斤,土纸包,红丝带结,道地的乡土味道。我还专门讨要了联系电话,“许多游客喝过后还要我邮寄去”,茶店主人称好茶,又顾自埋头做茶,“懂茶的人,茶叶好差不需要多说,我从来不自卖自夸。”好茶不怕巷子深,你看这茶不掺杂,不做假,色形味俱佳,人如其茶,话不多,也是自自然然,本本真真。
迎面碰到了相识的老吴,他是尖山镇上人,原在县机关担任要职,如今退休了,三天两头往老街跑,“我从小跟父母在老街长大,这里留着我最深的童年记忆。当年巴不得早点从这里逃离。现在特别想回迁。住高层楼房,哪里有老街的味道。我准备请老工匠把老屋修回去,外立面不变,屋内重新设计改造,通风环卫设施跟上去,修好后自己可以住,朋友来了也可以招待,真正意义上的共享农屋。”一条老街连古今,幢幢老屋续乡愁。镇村结合小城镇整治,也正在加快实施旧房清理修缮、路面改造提升、电力线路整治等工程。“尖山老街承载着当地民众浓郁的乡愁和回忆。修复老街、老屋,不仅是建筑的修复,也是人心的修复。我们将结合发展生态农业、民宿、乡村旅游等产业,让老街重生,让乡村的古迹在台地上复活。”镇党委书记羊菊春对老街前景有着清晰摹画。
念旧的不止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有那些带着梦想和情怀的年轻人。当我走进老街“缘来是你”饮品店时,复古风、怀旧风扑面而来。凳是农家木长凳,桌是老旧的八仙桌,窗帘用的是旧草席,灯泡也是旧式的碘钨灯。墙上张贴着发黄的老照片。店主小周祖孙几代人住在老街上,随着新农村建设不断推进,街上的住户都搬入新居,老街逐渐衰落冷清。岁月的青鸟掠过,孩提时的往事常常勾起,与小伙伴们打乒乓、捉迷藏、打弹弓的日子,回想起来趣味盎然,“我从杭州辞掉工作回老街开店就是想吸引更多的乡贤回乡创业,恢复老街的繁华,留住童年的记忆。”
或许,每个人的心底里都藏着一条老街、一幢老屋,无论走得多远,它都会从心底的某个角落冒出来,带着记忆中的温情。生活的路上,我们总是在奔跑。累了的时候,我们何不来这老街巷里待上几天,晴时品茶晒太阳,雨时听曲看轻烟,进一步市井繁华在眼前,退一步荣安辱碌抛身后,就让这里的烟火味抚慰一颗疲惫的心。
多么希望,时光凝固在尖山老街。多少年后,它还是如今古旧安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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