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6点不到，太阳还没升起，杭州城南的太庙广场上人还不多。远看吴山，有淡淡晨雾笼罩。

　　早晨六点之前的太庙广场。

　　作为一个90后，山东人，到杭州工作刚四年。我想寻找当下生活中的宋韵，老杭州同事推荐我到太庙这一带走走，她曾经住在附近。

　　距离地铁5号线候潮门站500多米，我来到太庙广场。南北向的中山南路与中河高架相邻，中间隔着一段灰色的墙，是宋代屏风的设计，宋代建筑古籍《营造法式》称为“格子门”，在很多宋代绘画中可以看到。

　　这段墙从察院前巷路口往南一直到严官巷南宋遗址陈列馆。

　　一道屏风墙隔开了古与今，外面是高架轰轰的车流，墙内是安静的坊巷生活：曾经的南宋御道是今天的中山南路，曾经皇帝祭祖的太庙是今天的太庙广场，曾经的丞相府在今天察院前巷。这几条路组成了一个长方形，将太庙广场和农贸市场四面相围。

　　一

　　6点多，太庙广场上热闹起来，十几个老人在晨练，抖空竹、打太极，更多的是来买菜的，拿着买菜的布包。

　　80多岁的金大爷拎着一袋猪蹄、一块冬瓜、一袋干菜，从察院前巷出来，往公交站走。他是一个老杭州，上世纪90年代末搬到附近住，好多年来，他一直来察院前农贸市场买菜。 “我每天早上5点多就出门啦，公交车两站坐过来。”

　　察院前农贸市场

　　察院前巷长400米，走到尽头是金大爷天天来的察院前农贸市场，对面是紫阳教育集团的幼儿园，再往左是太庙巷，往右是大马弄。

　　农贸市场门口有一家“杭州大马弄蒋师傅美食酥鱼”，这是我老杭州同事提到过的。刚炸好一份，又有顾客来下单：“来一斤，待会来拿。”顾客交钱之后就进了菜市场。

　　蒋大哥今年47岁，老家江西。30年前，17岁的他来到杭州。他是跟着一位老杭州师父学习的。

　　师父准备退了，把自己摸索的酥鱼做法都交给他，一共20种配料，是老杭州的味道，慢慢做成了招牌菜。

　　“杭州人是真喜欢吃酥鱼。有个顾客说，网上有人列出杭城前十位的酥鱼摊，他一家家去买来尝过。”他笑呵呵地让我也尝尝，刚炸出来的酥鱼的确又香又嫩又入味。

　　杭州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酥鱼？蒋师傅说，他也是听老一辈人讲的，酥鱼从熏鱼而来，熏鱼在宋代就是一道蛮出名的冷盘凉菜了。

　　“东西不怕比，都是老邻居，实实在在，鱼新鲜、油、调料好。”顾客以前是以社区周边居民为主，后来慢慢有了口碑，更远的人也来了，有的是早上爬吴山、逛公园的，也有从江干区、拱墅区开车来的。

　　蒋师傅和他的酥鱼。

　　二

　　蒋师傅店里往来的，很多都是老顾客，碰着都很客气。他站在门口，随口招呼一位邵大伯，邵大伯拎着菜从农贸市场刚出来。

　　邵大哥64岁，他是看着蒋师傅酥鱼开张的。他说，老蒋的酥鱼味道是确实好，人最多是清明、冬至、春节这些时候，很多人从很远地方来，排好长的队。

　　邵大哥的女儿从小在大马弄长大，结婚后搬到文二路住，“她说那边的酥鱼不行，她吃不到，打电话让我从这里给她带过去。”

　　“我们这周围有23条街，都与宋代皇城有关系，你来对了。”邵大哥从小就住在大马弄，10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父母在这里老去，六姐弟在这里长大，后来女儿也在这里出嫁。

　　邵大伯报了几条街的路名，“十五奎巷、周衙弄、城隍牌楼、大马弄、高士坊巷、严官巷……”我查了下，确实有23条坊巷。2012年，御街·二十三坊综合保护工程全部完工，历史上那里曾是杭州城的中心区域。现在保留下来的这些街巷建造时间大部分都在宋、明两朝，巷子里的老房子和水井多是清末民初时建的。

　　附近还有一家山东馒头店，品种不少，小麦、黑米、玉米、荞麦……有各种不同的味道。

　　馒头店老板金大哥是20多年前来杭州的，这种馒头劲道，他说，附近的老人也有不少是当年南下的北方人，对这个馒头赞不绝口。很多南方人也喜欢上了他家的馒头，现在一天能卖4000个。

　　他说老杭州人除了刀切馒头，不吃没馅的，街上小吃早餐店卖的都是一屉一屉的小包子。

　　包子在宋朝，就是馒头。我追剧《清平乐》时，曾发现剧里有个招牌“孙好手馒头”。这家店在《东京梦华录》里有记载:“桥西贾家瓠羹，孙好手馒头，近南即保康门潘家黄耆圆。”宋代的“馒头”是类似包子的食物，而馒头叫蒸饼。

　　三、

　　早上7点多，人多起来了。这一带的古早味也越来越浓。

　　靠近中山南路，有跳广场舞的队伍，背景音乐是一首《兔子舞》，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首歌，曾风靡全国，我小时候听过。这样古早的歌很早没听过了。

　　一位大爷倏地一下，一个流畅的拐弯，跨下车，上锁，走进农贸市场。他67岁了，家住武林门，天天晨练，雷打不动的路线是从西湖到北山街、三台山、虎跑兜一圈回来，最后来到察院前，买新鲜的菜。

　　沿着中山南路往南，太庙广场南有一家太庙理发店。几位师傅都在忙碌着，他们统一穿着白色大褂，十分古早了。

　　洪悦英大姐是老板，这家店今年刚好19年了，保留了国营集体店的风格。来的顾客也都是老年人。时间也古早，开业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半，不同于很多理发店上午十点开门，到晚上十点多。

　　上午9点，店里的每个镜子前都坐着老人，理发师剪起来很快，十几分钟一位，排队不会太久，但是又有源源不断的老人进来。

　　附近是老城区，居民中老年人比重较大。跟蒋大哥的酥鱼店一样，一开始是周围老街坊来，后来也口口相传。洪大姐说，比如吴山上他们锻炼的，说起来有我这个店，就吸引了新客人来，现在转塘、三墩、丁桥也有人来。

　　正说着，有老人颤颤巍巍到门口，洪大姐立马去打开门扶进来。“老年人你肯定要扶着，还要不怕脏、不怕臭，有的老人身体不好了，洗头的时候水一淋，大小便失禁。我们就去安慰，帮他们清理擦洗干净。”

　　有的老人临终时，最后一次理发，也会联系他们，上门给老人修剪得干干净净。老人们的信任、依赖，是洪大姐他们的动力。“有一天我要是不做了，我要被他们骂死了。”

　　有年轻人在网上看到这家古早风格理发店，也来尝试：“这样的理发店我小时候在我家那边也有，已经消失很久了。”

　　走出来，正碰上在树荫下散步乘凉的李大爷，他就住在严官巷。

　　李大爷每天沿着门口小路，可以爬爬吴山，穿过隧道1公里就是西湖。“这里的皇城根儿啊，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御街、太庙、三省六部是什么，挖出来才知道就在自己家旁边。”李大爷说。

　　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高速变化，但这里的时光却走得很慢很慢。

　　四、

　　沿着屏风墙，从察院前巷走到严官巷，这段路，27年前有个年轻人也走过。背靠吴山的太庙广场，建于上世纪90年代，与他有很深的关系。

　　太庙广场

　　1986从北京大学考古系毕业后，杜正贤来到了杭州，参加考古工作。“我是个坐不牢的人，总是骑车大街小巷转。”这个东阳的年轻人对杭州街巷十分熟悉，他坐车时，司机还在犹豫这条小路开不开得通，他告诉司机大胆开过。

　　1994年，杜正贤33岁，城南的卷烟厂大规模改造，他所在的临安城考古队来勘测，发现了南宋时候三省六部衙署的遗址，就是今天的尚城利星广场和六部桥的位置，当时是卷烟厂厂房。

　　杜正贤，考古学家，浙江省首批特级专家。

　　春天雨水多，4月的一天早上，雨比较大，其他同事没来，参与挖掘的民工也没来。

　　到八九点钟没雨了，杜正贤又坐不牢了，出去转转，登上了旁边的吴山。“当时山上没今天这么多人，树木也没这么高。我从山上江湖汇观亭的位置，可以看到山下，今天太庙广场的位置的紫阳小区在拆迁。

　　根据古地图和文献记载，太庙巷的地名也始于南宋，一代代传下来。最开始就是宋高宗在这里修建太庙。他猜测这里拆迁的位置可能是太庙。

　　他回去报告给领导，领导让他跟施工方聊一聊。对方是两个老杭州，在杭州长大，对于历史文化也很感兴趣，非常支持考古队工作。5月20日，考古队正式进驻现场开始考古挖掘。

　　《杭州的考古》杭州出版社，2004年。

　　两个月后，他们找到了宋代太庙围墙的墙基，顺着围墙一路挖，又找到了太庙东面的大门。挖下去的围墙地基有1.7米高，人下去看不到头顶。灰黄色的土下，掩埋着800年前的条石和青砖，看到这一幕，考古队员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在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中，杜正贤主持的“南宋太庙遗址”名列其中。

　　五、

　　太庙遗址的发现，对于考古界来说具有重大意义。

　　明清太庙保存完好，今天可以看到。明之前的太庙是怎样的，没人见过。杭州发现了太庙遗址，可以展示古都风貌和建筑，这是绝无仅有的价值。

　　这次太庙遗址挖掘也给考古界、给社会上了一节生动的文物保护课。这是全国最早的城市考古的例子，以前大家更重视郊区的墓葬考古，对城市考古不太重视，因为太庙遗址的轰动，考古界也认识到城市考古的重要。城市考古遗址的保护，杭州也在全国开了一个示范性先例。

　　同时，太庙遗址的发现，对于杜正贤个人来说也意义重大。杜正贤后来主持挖掘的“南宋临安府治遗址”“老虎洞南宋官窑遗址”和“恭圣仁烈皇后宅遗址”“严官巷南宋御街遗址”等都获得“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1995年太庙遗址是他第一次获得这一荣誉。

　　杜正贤后来跟同事说起来，太庙遗址的发现，因为那天他转到吴山上，大家都说他手气好。

　　走过太庙广场，我来到严官巷，路口是南宋遗址陈列馆。

　　2006年，在考古遗址旁的南宋遗址陈列馆落成开幕。埋藏地下千百年的南宋文明，展现在世人面前，又热闹起来。

　　严官巷遗址出土的瓷器。杭州博物馆藏。

　　轻盈的单面坡型屋顶、青瓦城门形式，外墙的灰砖、简洁的宋式古典窗户。在南宋皇城御街遗址坑上，我脚踩厚实的玻璃，御街桥堍和桥墩基础、道路、殿址、河道、三省六部北围墙、营造考究的石砌水闸设施以及元代石板道路，都原样呈现。

　　这段短短的路，近1000年前的太庙、御道、官衙就在脚下，人们来来往往，买菜送娃，跳着广场舞，打打太极拳。

　　傍晚时分，凉快了一些，这是太庙广场是最热闹的时候。散步的、乘凉的、聊天的、跳舞的、唱歌的……连音响都不止一个，你跳舞我唱歌。

　　“人海中 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又是一首90年来的老歌，我越过中山南路屏风墙，走向地铁站，身后歌声很远还能听到，歌声里有来自皇城根儿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