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故事之前，我们先来看一则良渚新闻——

　　2019年4月至12月，因配合瓶窑镇小城市改造凤都路延伸项目建设，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良渚遗址保护区以南进行了大面积的调查和勘探。在距离良渚古城南城墙以南两公里处，发现了北村遗址，为良渚早期偏早的一处聚落。北村南地点高等级墓葬出土的玉器表明，其年代大致相当于瑶山阶段，距今5300年~5100年。

　　2020年上半年，考古队员先发掘北部。为了便于记忆和讲故事，我们就叫它北村北，发现了91座墓葬。数量虽多，但考古队员有点没兴致。等级都很低，低到什么程度？一般的平民都算不上。

　　2021年上半年至今，开始发掘北村南的东部。

　　作为本期文化故事的女主角之一——106女士等这一刻，等得有点久。

　　5300年前，王权的塑造，古城的谋划，一个王国的安身立命，随着106女士一起，藏匿在地表之下第六层。那里是良渚文化层、良渚王国最早的200年。

　　良渚人是“外地人”。

　　良渚古城像一个移民城市，类似深圳。5300年前，良渚的“紫禁城”还没有建，各路精英已汇聚到此，准备画一幅蓝图。

　　他们最东跑到临平的玉架山，在岗地丘陵上驻扎，等级很高。官井头、石马兜、庙前，稍微差一点的吴家埠平民，也各自形成了聚落，成围聚状，再加上新发现的北村106女士，良渚文化刚刚拉开大幕，不同等级的集群已经集中到良渚遗址群的四周，以瑶山为最高等级，以东部临平遗址群为界，他们是良渚古城的开拓者和创建者。

　　良渚是一个很特殊的聚落社会，每个遗址都只存续了很小一段时间，并非延续使用。到了中期，这些早期的聚集点都不用了。到了第三阶段，距今4800年~4600年，才有了今天所说的良渚古城的城墙。

　　当人们讲起后来的故事，古城如此雄伟，王国如此耀眼，玉礼器如此不可思议，却似乎把过去掩埋、冷却，逐渐遗忘。

　　只有知道了良渚的序幕是如何拉开的，才能明白后来良渚古城和水利系统的建设，是有计划、有组织的复杂社会组织和政权的行为。因此，揭示早期良渚的考古工作，意义非凡，这也是“考古中国——长江下游区域文明的演进和模式”课题的重要内容。

　　北村发掘领队王宁远有一个比喻：北村、瑶山、官井头之于良渚古城，仿佛开国大典前的西柏坡和香山。

　　他们，尤其是她们，在良渚古城的生命史中，是为前传。106女士，她是谁？

　　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头朝南略偏西，方向200°。发掘中未见明显的棺椁朽痕，人骨无存，面向、年龄不详。

　　那个年代，流行“双黄”——两只玉璜。

　　玉璜+玉圆牌+一串管串项链，有点像西周的复古组配，文艺青年最爱，但，这是高等级女性的标配。比如瑶山墓地中，同龄的M14女士只有一个璜，级别就不够。M5女士连璜都没有，串串也没有，更惨。

　　她的头上插着小小的Y字形透雕冠状器，左手戴着一只6个龙首的玉镯，手里捏着一根玉锥形器。

　　很飒很威武。

　　我称她为106女士。

　　71件物品

　　北村遗址共清理良渚时期墓葬122座，北村北91座，北村南31座——北村南再细分，西部9座，东部22座，编号：M101-M122。106女士，就在其中。

　　她的随葬器物均出土于靠近棺底的位置。以单件计71件，其中玉器以单件计65件，冠状器、玉璜、龙首镯、玉镯、玉蝉、玉圆牌、锥形器、遂孔珠等，均为最高级的透闪石。陶器6件，这是目前北村发现的等级最高的墓葬，属良渚文化贵族大墓。

　　71件物品，伴她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站在106女士家门口的台地上，明显感觉地势一边高，一边低——北边高，南边底。台地边坡上，分布着一排差不多正方形的柱坑，等于一条条华丽丽的分割线，把台地分成了北部和南部。

　　“呶，栅栏就在这里。”王宁远指了指这条分割线。

　　分割啥？先来看看墓的朝向。

　　8座墓葬，7座朝南，1座朝北。106女士在内的等级最高的四座墓葬，全部朝南。而南部地势较低区域的20座墓葬中，大部分朝北。

　　答案很明确，分割等级。

　　这一排柱坑，疑似为用作隔断的建筑遗迹，可能是栅栏，等于边界，将台地的高等级墓葬与南部相对较低处的低等级墓葬隔开。

　　在彼岸世界，你们也不能越界。106女士很傲慢。

　　栅栏两边，是同一群人吗？

　　“相当于两个家族，但都是有血缘关系的。”赵晔说。

　　“墓地的空间排列有逻辑关系，随葬品的年代也差不多，有这么一个边界线，分组分群的现象一定是有的。”

　　中华第一蝉

　　比大拇指大一丢丢的玉蝉，放在一只透明小盒子里，下面垫着一张手写的文物标签——中华第一蝉。考古学家王明达取的名，省考古所所长方向明写的字。

　　这只玉蝉，差不多放在106女士的胸部位置，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大家有点点小激动。那天，它被送到浙江动物考古专家宋姝的实验室。

　　反山14号墓曾出土过一只玉蝉，不过，那是一只幼虫的形态。那这一只呢？蝉？蚕？蛾？各种推断都有。

　　玉雕是经过人为艺术加工的，虽然不是写实的表达，但还是会保留或者突出物种的某些特征。从玉雕上很多细部特征来看，肯定是蝉。宋姝确定。

　　北村的中华第一蝉，不仅是良渚遗址第一次发现蝉的成虫形态玉雕，也是目前最早的玉蝉。

　　玉蝉的涵义，很多人会想到生死。

　　在新石器时代，湖北省天门市石家河文化出土的玉器中，玉蝉占的比例非常高，形态也很丰富，而且已经是“神蝉”，触角都做成了介字形。

　　蝉纹更是商周青铜器的主要纹饰之一。上海博物馆展出过一件西周晚期青铜器“芮伯启壶”，身上爬满了一串串一颗颗写实的立体蝉，方向还不一样。

　　良渚文化玉器中，有一部分是缝缀件，比如玉蝉、玉鸟、玉龟等，背面都有隧孔，可以缝在衣服上当胸针。106号女士的这只玉蝉，反面也有一对隧孔，也是缝缀件。

　　这些缝缀件，当然不止装饰这么简单。在汉代，人死后会含着玉蝉，意味就很明确，复活与重生。那良渚的蝉呢？

　　反山14号墓的玉蝉，方向明在画线绘的时候，发现它的眼睛和龙首纹眼睛非常接近，也就是后来神徽中神兽的眼睛。

　　北村的玉蝉上面，也刻了很像神像介字形冠的羽毛，“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至少对于神像起源的解读，又多了一重线索。良渚刚拉开序幕，良渚人就把蝉纳入到了良渚信仰体系中，成为重要内容之一。”

　　消失的龙首

　　一只玉镯上，六只龙首，这是目前良渚遗址第一次发掘出土六龙首玉镯，比瑶山M1女士的那四龙首琢还要多两只头。

　　我在良渚博物院见到了她，放在拍照不会反光的独立柜里。

　　玉龙当然不是良渚专利。它最早出现在东北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到了崧泽文化晚期至良渚文化早期，红山文化的这种流行传到了太湖流域，各种文化传统的对撞、转型，人们有所舍弃，有所创新，玉龙完成了一系列图像的转换。

　　1992-1993年，良渚遗址群梅园里遗址首次出土环状的单体玉龙。迄今为止，加上良渚遗址群官井头、余杭后头山、海宁皇坟头、海盐仙坛庙、昆山赵陵山等遗址，都有出土的龙首纹和龙首图案玉器，目前加起来有十几条龙，分布地域广，上海、江苏都有零散出过，但主要集中在良渚遗址群及临近区域，年代在崧泽文化晚期到良渚文化早期。毫无疑问，良渚遗址群是玉龙的主要出土地点。

　　多不是最重要的，变化，如何变化，才是走进早期良渚人内心世界的通道。

　　最开始，自然是单体的小玉龙。请注意，玉龙的形态与千里之外的红山文化玉雕龙几乎接近，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李新伟曾提出，这一时期存在着远程区域高层领导之间的“上层交流网”。

　　接着，其他款式开始出现了——蜷曲玉龙的首部，就叫龙首纹。龙首纹一般以一个正面和两个侧面表现龙首的形象，往往雕琢于圆牌（小玉璧）、璜等的缘面，这就是龙首纹玉器。

　　良渚设计师开了个脑洞：龙首纹反复出现会不会很有意思呢——二方连续（二方连续是由一个单位纹样，向上下或左右两个方向反复连续而形成的纹样）的处理，这就变化到了龙首图案，往往雕琢于管珠等外壁。

　　此前，以瑶山龙首纹玉器最为瞩目。如今，北村106女士的镯子横空出世，抢占了C位。

　　这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转换速度很快，也就是说，正是在良渚拉开大幕的时候，良渚的先行者就完成了从具象的玉龙演变为图案化的龙首纹。那么，这只是单纯围绕一条龙的图像转变吗？

　　早先有研究者认为，龙首纹是良渚先民供奉神像以外的另一种神灵，和神人兽面纹是共同存在的。然而，106女士有话要说，不是的哦。

　　不好意思，画遍良渚玉器的方向明先抢答了——

　　比如，瑶山M4编号为34的璜，架构了龙首纹和兽面纹之间的桥梁，有龙首纹鼻梁部位的菱形刻符，有龙首纹耳朵演变而来的尖角眼，有龙首纹的圆弧线外廓，有龙首纹眼睛斜下部位的“泪线”刻划等重要组成元素。尖角眼兽面纹在反山、瑶山刻纹玉器中数量还不少，不过尖角眼马上被月牙形“眼睑”（耳朵）所替代了。

　　“如果说玉龙的基本构成植入到了兽面纹中，那么主宰良渚玉器的兽面纹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之为‘龙’；如果说圆和弧边三角组合纹样直接移植到了兽面的大眼睛，那么圆和弧边三角组合纹样的寓意，就是‘龙’的灵魂。”

　　神像的前身就是龙首。

　　不仅是前身，它也是神像的主要内涵之一。同为信仰体系，龙首纹和蝉有致命区别。蝉到了晚期，可能还继续存在，而龙首纹玉器，在良渚文化早中期之后，消失了。

　　换句话说，良渚的先行者在选中这片土地之时，已经完成了神像的新创作——龙首纹融入到神像中，当标志良渚人信仰体系的“国徽”神像最终确立之时，玉龙、龙首纹也被彻底抛弃，没有必要存在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