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欣伟是浙江省武义县后陈村村务监督委员会的主任。
在浙江省武义县后陈村每个月的全体党员会上,由监委会主任汇报上个月的村财务收支是一个固定的事项,被称为“说账”。
上个月的账,我唱给大家听一下。老年食堂买不锈钢饭盒、防滑垫等794元。村办公楼买复印纸625.46元。村范围买白蚁药85.22元。村办公楼买党旗、蚊香等186.82元。
何谓村务监督委员会?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三十二条中有这样的描述,村应当建立村务监督委员会或者其他形式的村务监督机构,负责村民民主理财,监督村务公开等制度的落实。
相比于村党支部委员会和村民委员会这传统的“村两委”,村务监督委员会,这个“第三委”的制度安排出现较晚,虽然它现在已经遍及全国,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最早出现于后陈村的民主实践。
二十年前,《新闻调查》记者来到后陈村时,这里正经历着一场“由乱到治”的变革。
陈忠龙:两个人合起来的话,要想吞一下村里的钱,那个时候容易。
后陈村地处武义县城郊,20世纪末,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推进,大批土地被征用的同时,村集体可支配的资金也急剧增多。
当时,村里财务不公开不透明,一些村干部以权谋私,觊觎集体资产,干群矛盾不断升级。进入2000年后,后陈村两年内连换三任村支书,可谓全县出名的问题村。2004年,从上级街道紧急召回后陈村担任村支书的胡文法,提出了建立村务监督机构的想法,也就是从村民代表中选出一个独立于村两委的机构,对村干部进行监督。这个想法得到了武义县委的支持,至此,后陈村开始了村务监督机构的试点,2004年6月18日,全国第一个村务监督委员会在后陈村正式挂牌成立。
监委会主任说账中提到的每一笔收支,都会张贴在村里的公示栏中,晾晒在阳光之下,给老百姓一个明白的同时,也给干部一个清白。2010年,随着村务监督委员会制度被正式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全国60多万个行政村都建立了村务监督委员会,“后陈经验”也成了全国基层治理的标杆之一。各地的参访考察团纷至沓来,但似乎他们都有同样的困惑。
吴兴勇:来考察学习的团就会问这句话,他说我们那边村务监督委员会成立也很多年了,人员配置也都到了,但是总感觉它没有实质性地发挥作用,成为一种摆设。所以你们这边是怎么干的?
胡欣伟:当初当村干部的一些老党员,他们也会说,说现在我们监委会已经变了,我说确实是变了,因为这个社会形态发生变化,这二十年其实已经变了很多。
二十年的民主监督,给后陈村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又留下了哪些宝贵的经验与教训?经历了不断探索与转型的村务监督委员会,又能否在新时代继续发挥作用呢?二十年后,《新闻调查》重返后陈村,希望可以找到答案。
后陈村的老年食堂:“众口难调”,怎么调?
徐岳祥,是后陈村老年协会的会长。每天清晨,他都要到村里的老年食堂,查一查厨师买的菜是否新鲜,是否足量。
食堂的公告栏里每天都会写上经过徐岳祥核对过的当天的支出明细。按照村干部的说法,后陈人不一样,什么事都要一个公开。
每天都被徐会长监督着的陈华银和陈春福,都是土生土长的后陈村人。村里规定年满70岁的老人可以在这里免费就餐。
陈华银:中午多的时候130人。各个都说好吃是不可能的,肯定有些人说不好吃。
相比于周边的村子,后陈村老年食堂起步最早,就餐的人数也最多,跟大多数老年食堂一样,众口难调是一个无法回避又似乎无解的问题。不同于许多食堂统一蒸大锅饭,后陈村却是把米钱补贴给个人,村民会自备饭盒送来,装多少米、加多少水都由自己来定。
徐岳祥:其他村子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集体统一蒸饭的。这个是村里干部根据大家的一些意愿定的。我说还是我们这个方法好,讲实话,有的人本来只吃二两饭的,他一定要拿半斤或者是四两拿回去,你不肯就和你产生矛盾,有争执了。因为他们有些饭会拿回去喂鸡、喂狗这些东西,老人的思想和年轻人不一样的。
既要满足老人的个性化需求,又要控制成本,老年食堂工作并不简单。2014年,后陈村老年食堂诞生后第一任大厨就是陈春福,十年来他几乎一直都在,去年上半年,村里由于担心村民吃腻了,把他换了下来。
胡欣伟:之前就是直接采用聘用制,村里定一个厨师标准,我全县平台都去发过,我说我们食堂要招厨师这样子,因为一个经济待遇不高,原来是2700一个月一个厨师,等于说是365天可能就是正月那几天休息,都是不能缺勤的。
陈春福现在的身份有所不同。2023年5月,后陈村第一次对老年食堂的厨师进行公开招投标,从月薪8000元开始向下投标,陈华银最终以7480元的报价脱颖而出,陈春福则成了他的合伙人。
胡欣伟:老人家意见建议会比较多,他们会比较有这种民主的概念,他觉得说有主人的意识,要对后陈的发展要提出我的意见建议,都会有这种参与感。然后去年我们采用招投标,结果现在的这个厨师投去之后,还是把那个老厨师请回来了。
村里围绕老年食堂的改善提升,正酝酿着一个新的计划。
村务联席会议上,监委会主任胡欣伟提出了一个创新的想法:将整个食堂承包出去,他们除了要保证对村里老年人的服务,也可以对外经营。
几番争论下来,村两委也没有形成共识,大家认为这个方案尚不成熟,不具备提交村民代表大会讨论的条件。新一轮招投标就在眼前,胡欣伟的设想能实现吗?民主监督下的后陈村老年食堂,接下来又会走向何方呢?
全过程监督:主动搭台,请你来查
“邻舍家”取自武义方言,意为好邻居,而“邻舍家”议事协商会则是武义县推动村级议事协商的创新试点,简单来说就是由监委会主任主持搭建平台,让更多的利益相关方参与进来。
这天的议题是老年食堂,与会人员共计13人,除了村干部之外,还包括老年协会会长、在老年食堂就餐的代表以及村里餐饮行业的乡贤等等。
按照会议流程,议事人员先逐一发言,再经过辩论、协商后进行表决,最终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得出一个结果。
“如果要省心省事的话外包是可以的,前提他肯定要赚钱。人家辛辛苦苦做东西,肯定要赚钱为主,我们后陈村养老的这个福利,你已经偏掉了。”
“老年人可能会有更加多的选择。我再加五块钱的荤菜,那就另外加钱,有选择的。”
“另外加菜是要自己拿钱对吗?老人不会的。现在嘴巴这样说吃得不好,如果叫他钱拿出去肯定不可能。”
“你不赚钱人家要说你赚钱,就是这样子很难做。”
一圈听下来,反对的声音占了大多数,村干部们的心中也有了答案。
胡欣伟:大部分人还是觉得用原来的模式来经营这个老年食堂,下一步到村民代表大会上面,就按照这个原模式,厨师的工资适当增加,食堂的菜金适当增加。
最终,经村民代表大会通过,后陈村老年食堂延续了此前厨师招投标的模式,每月菜金上限从18000元提高至23000元,厨师待遇的底标也提升至月薪1万。在公开招投标中,来自邻村的祝会卿以7000元的报价成功抄底,后陈村的老厨师陈华银和陈春福遗憾出局。
今年46岁的胡欣伟是土生土长的后陈村人,他的父亲就是二十年前,后陈村的老书记胡文法。他留给后陈的,除了村务监督委员会,还有占地面积近5万平方米的厂房。当时,村里有千万元的征地款,这笔钱怎么用是关系到全村人未来的头等大事。
事实上,当时普遍还是村干部定了干、说了算,民主协商的意识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强。但是在村务联席会上讨论的时候,监委会张舍南提出,此事与村民利益关系重大,不经村民讨论不合适。最终,村干部采纳了张舍南的建议,召开了后陈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听证会。
也是基于充分的民主,这项在当年耗资千万的工程顺利落地。据2022年的统计,厂房租金给村里带来年收入712万元,占村集体经营性收入约93%。二十多年来,正是得益于此,后陈村的村集体经营性收入在全县一度名列前茅。
胡欣伟:有些人说我们后陈就是出道即巅峰,开始的时候有知名度了,那个时候就是2004年、2005年最高峰,然后慢慢地都没有跟上去,很多隔壁的村庄,之前都没有我们村庄发展好,慢慢都把我们超过去了。
近年来,浙江推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全省各村焕发出了新的活力。而后陈村虽然村集体经营性收入总额逐年上升,但主要得益于房租的增长,此外几乎再无像样的产业。此时的后陈村陷入了新的困局,一方面,村民们对于村庄发展的心情迫切,而另一方面,后陈村村民们民主意识强烈,寻找既有能力又愿意充分尊重村民意见的领头人,成为后陈村的当务之急。
吴兴勇:因为后陈名气很大,但是从后陈村本身来说它的发展不够迅速,当时县委也是考虑到说后陈村你不应该等、靠、要,而是应该加快发展、跨越发展。
根据规定,村党支部书记一般是在支部换届时经支部党员大会选举产生,但在必要时,也可由上级党组织指派,出于加快后陈村发展的需要,2020年,老支书胡文法的儿子胡欣伟被请了回来,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兼监委会主任。
年轻时的胡欣伟常年在外承接工程项目,当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接过父亲的接力棒。
胡欣伟:2020年组织上找我谈话,就问我说村庄发展什么意见建议。我觉得不是很满意,就提了几条,谈话的人说让我来帮村里面做两年,我说没时间。他说“你不来,他不来,那你叫谁来”。我说你起码每一年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出去赚点钱,我要养家糊口的,他说可以的,结果一进来就走不了了。
吴兴勇是后陈村的第一书记,他虽然不是后陈本村人,但先后担任过驻村干部、村书记,对于后陈的村情民意十分了解。在胡欣伟之后,2023年他把陈军也找了回来,担任村党支部书记。
39岁的陈军曾是一名消防老兵,机构改革后在县里最大的化工企业担任应急队队长。2023年初,他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放弃高薪工作,回到村里担任党支部书记。
吴兴勇:民主选举不是说一选了就在那一刹那,在选举之前就有大量工作要做,选后还有很多工作,我们要监督他履好职,不能不作为乱作为。
39岁的吴兴勇,39岁的陈军,46岁的胡欣伟,三个年轻人能带着后陈这辆“老爷车”重新驶上快车道吗?想要兼顾发展的速度与群众的满意度,他们能做到吗?
重启的后陈:发展速度与群众满意度,一个都不能少
记者来到后陈村时,全村宛如一个巨大的工地,包括雨污分流、自来水改造、燃气改造、强弱电下地等一系列民生项目相继开工,他们要把前些年落下的发展,尽快追回来。而另一方面,由于在建项目比较多,近两年的总投资预计超过一个亿。村里面的资金非常紧张,也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
共富产业园是后陈村“农村有机更新”的重点项目,按照最开始的计划,工程分三期建设,一期打造创客经济产业园,二期按需扩建共富公寓,三期配套共富商业综合体,但是经过村里长达一年多的讨论后,新的建设规模只有原计划的一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当时又发生过怎样的讨论呢?记者找到了去年12月村民代表会的会议记录,通常来说村民代表大会每月一次,但当时却在一周之内连开了两次。
共富产业园所在的位置,正是村里的老旧厂房。对于村里的老一辈来说,这些旧厂房意义非凡,而对于村干部来说,则意味着更大的困难。
吴兴勇:它其实每个环节我们都开了很多的协商会,因为思想阻力很大。老年人觉得我这个厂房原来胡文法书记手上造起来才十几年,不到二十年,你们这些人就想把它拆掉了。你们对不对得起原来的干部,对不对得起村民,以后分红怎么办。
陈岳荣:我说我们村里,你要把我们的厂房拆掉了,我们就靠这点厂房出租的,我们老人吃什么。
事实上,这些二十年前精心建造的标准厂房,按照当下的政策法规,已经难以满足安全生产的要求。从村干部的角度,推陈出新势在必行。在经过了无数次沟通,后陈村终于在“要不要建”这个问题达成了一致,但是当讨论“怎么建”的时候,问题又出现了。
陈军:自己盖还是由我们国资公司帮我们盖,如果说由国资公司盖的话,我们自己进行一个回购。那如果说按照我的想法是,第一个经济压力也没这么大,建造有个建安成本,他答应给我们建安成本,我感觉到这个事情是划算的,相当于他们给我们代建。我想的是这几年辛苦一点,以后的日子会舒服一点。
在武义县,村级重大事务必须采用“五议两公开”的工作机制,其中“五议”包括村两委负责人建议、村党支部会提议、村两委会商议、党员大会审议、村民代表会议,而这一次,后陈村也是根据村民代表们的提议召开村民户主大会。
对于村干部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可能要面对更多不同的声音。据吴兴勇的回忆,当时的过程颇为激烈。
吴兴勇:我们就是一个现场的面对面交流互动大会,这个大会其实开得好,对于一个村庄的发展是很有帮助的。全过程人民民主,民主体现在哪里,少数人参与的民主不叫民主,多数人来参与才叫民主。
每天早上7点多,陈连桂他们就会来到工地,他的身份是群众监督员。为了加强对于村里各个工程项目的监督,村里研究决定,在监委会的基础上,又增设了群众监督员。
陈军:村事村民管,让老百姓也去参与到这个工程质量监督。
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终于可以放慢脚步,去享受生活的美好。陈军和胡欣伟都住在村里,晚饭后,除了有村民上门反映情况外,他们会去村子里转一转,看一看。
“村官”村民选、村策村民定、村务村民理、村事村民管,想要把这几句话落到实处,实现全过程人民民主,他们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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