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古镇,必须下一趟江南。
尤其是杭嘉湖平原,散布着众多知名度极高的小镇。其中,乌镇西栅在多年之前打破很多人的想象:古镇,还能这么玩?
乌镇营造出了一个充满江南风情的梦。互联网大会和戏剧节更为之增添了文化厚度。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的古镇旅游堪称走上了快速通道,北京古北水镇、曲阜尼山圣境、无锡拈花湾等陆续亮相。或宏大或小巧,或火爆或冷清,但显然,古镇隐约已呈饱和之态。
让人有点讶异的是,同在浙江嘉兴桐乡市,距乌镇仅20余公里的濮院,耗时十余年再次营造了一个古镇。
类似的地理区块、类似的客源范畴,在文旅竞争日益白热化的当下,不免让我们产生这样的疑问:既生“乌”,何生“濮”?
2023 年,濮院古镇一期工程的核心景区开园营业。两年过去了,我们且走进濮院,去观察一座小镇的文旅解法。
“不负热爱,创作常新”抖音创作者大会在濮院时尚古镇举办(受访者供图)
一个难度颇高的棋局
“一样的古镇,不一样的乌镇”,这句口号,见证了乌镇的脱颖而出。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濮院,它能呈现出怎样的别具一格?
毕竟,相比1999年乌镇开始营造时,情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乌镇,给所有的后来者,带来了多重隐形的压力。对于濮院的团队,这种压力必然会被放大。每一位访客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将是另一个乌镇吗?
浙江大学旅游学院院长周玲强感叹:无论是谁,即使想再做一个乌镇,也是不可能的了。天时、地利、心境都在变。
周教授记得初访乌镇,那长长的街道蓦然让人想起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成功复刻出了那一种似有若无的意境。此后——乌镇一直走在前头,从做度假、做旅游、到做会展、做文化。一个小镇,全年最高收入接近23亿元,全年买门票的游客量最高达到过1000万人次。“他们一直在找新的增长点,而且几乎都做到极致了。”他说。
那么濮院呢?它拥有什么?又面临着什么?
顶度集团董事长,乌镇的总规划师陈向宏曾借古诗集《幽湖百咏》中的诗句“语儿桥下女儿嫁,南北苏家尽浣纱”,在微博中写道:一桨推开棋盘水纹、一桨拔动半城烟火,“万家机杼”的余音,早已成了今日“时尚小镇”的鎏金......
濮院是有历史的。宋建炎二年(1128年)建镇,次年,著作郎濮凤南迁,家族定居于此,因此称作濮院。明清时期,濮院名列江南五大市镇,有“日出万匹绸”的美誉。杨维桢曾在此举办“聚桂文会”,吸引了名士赵孟頫等 500 多人慕名而来。
濮院更是有活力的。1976年,从3台手摇横机起步,诞生第一批羊毛衫,如今已是“全国最大羊毛衫交易市场”,从原料、织造、印染到物流、仓储全产业链一应俱全,连续7年达到了千亿级成交额。
浙江省羊毛衫协会会长吴炳明的记忆,印证了这一点。青年创业时,这里每到晚上,家家户户都在织毛衣,白天的“马路市场”别提有多热闹。
然而,就像许多古镇一样,老宅中的年轻人逐渐离去、房屋慢慢朽坏,街道河流的轮廓尚在,烟火气却逐渐消退。
我们看到了一个普遍性的貌似矛盾的局面。一方面,作为一种日常,古镇越来越留不住年轻人;一方面,作为旅游目的地,古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迎来络绎不绝的游客。
一组数据显示,今年“五一”,“新中式游”成为风向标,国潮服装、造型体验平台团购量同比增长高达502%,古村古镇和博物馆的团购订单量也分别增长79%和57%。
但,古镇之间面孔越来越相似。一步一红装、五步一簪花、十步一漆扇,各路玩家“一哄而上”,到处吹起“想你的风”、炸起臭豆腐、喝起标注地名的网红奶茶……
中国旅游研究院《2024中国古镇旅游发展报告》显示,有93.4%的受访者曾参与过古镇旅游,其中51.3%的游客认为古镇同质化严重,38.5%的游客认为缺乏独特文化体验。
因此,11年前,桐乡市决定再做一座古镇的时候,确实也把自己逼进了一个高难度的棋局。他们面对的远不止于做好一个工程、建好一片街区的挑战,而是面对着解开小镇旅游瓶颈的阶段性难题。
只是,地处江南小镇密集区域,这份挑战来得更加直接。
江南水乡古镇(受访者供图)
一份看似熟悉的延续
2007年,乌镇西栅正式“开业”。18年后的今天,耗资70亿元的“重构”实验再一次在濮院上演。我们走进古镇,看到的是,它的解法,既熟悉又陌生。
先说熟悉:这仍然是一个能读到许多陈向宏团队印记的小镇,延续他们的许多坚持和核心理念。我们看到了陈向宏的手绘图卷,他一帧帧、一笔笔地画出了印象中的那个“外婆家”。
濮院时尚古镇(受访者供图)
浙江大学旅游研究所副所长周永广教授参与过许多古镇的开发。他说,陈向宏先生是在脑袋瓜当中按照古人最完美的生活状态,结合现代的业态,构建出来一个新的古镇,“这个我们叫建构主义真实性,他把完美的状态给你表达到位了”。
周永广介绍,从学术定义上说,除“建构主义真实性”外,对古街老镇的动态呈现,主要还有两种形态——以迪斯尼为代表的“主观主义真实性”,凭空幻想出一个新世界;和以乌镇东栅为代表的“原真主义真实性”,是一种容纳原居民生活状态的改造。
濮院延用了乌镇“构建主义真实性”,那些房舍、转角、桥洞,也随着陈向宏先生的合理“想象”,更为极致地呈现了江南的风韵。漫步濮院古镇,新建的白铁铺、陈记米行、小人书店比邻而居,用的是以前一样的老材料、老技术和老工匠精神。店中立着手写的木牌,按“文”计价,有序有趣地再现了这里的烟火气。
陈向宏自己是这样说的,“我们的设计建设不是为了回到从前,而是为了现代人在古镇更好的生活。”
濮院时尚古镇加入了“猫趣”(受访者供图)
陈向宏在微博中多次提到算法这个词。他说,许多理想需要量化,需要场景化的表达。濮院的落地细节,印证了这点:他们小心翼翼地搭起漱芳禅院、福善寺,引进蔻莎潮奢百货、本地设计师的草帽品牌、不UV潮玩及主理人万元陶瓷娃娃……在日常中制造惊喜,用小感动制造大消费。
但桥还是原来的桥、街还是原来的街,重要的节点都在,全镇没有“重建历史”的执念,也没有“推倒重来”的莽撞,只有基于小镇基因的顺势再造。这个项目动工之前的名称是:“濮院古镇有机更新”。
不UV潮玩及主理人万元陶瓷娃娃(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古镇是有门槛的。竞争的加剧和网络的不确定性,又把门槛往上提升了。
濮院古镇的执行总裁姚洁曾经是乌镇初创运营团队的核心成员,她坦承,目前濮院的客流量还没有达到预期。20年前,古镇对于许多游客是新鲜的,现在则不然,大多数游客已经有过古镇的经验,你需要提供一个更鲜明的信号,并且把这个信号传达到潜在客户面前。
她说,这个触达成本是巨大的。以前,可能通过一些主流媒体就能达成目标,现在则远远不够。去年,濮院的网络曝光量60亿+,但真正要把触达到的目标用户转化到线下消费,还是需要一个过程。
无疑,成就一座古镇需要时间。此刻,濮院仍像一位养在深闺的千金,她是矜持的,还在按照理想,一点点完善自己的模样。
濮院时尚古镇(受访者供图)
不过,在一位游客的镜头里,倒是给出了另一个答案。95后的苏州姑娘晓雨在一天清晨,用延时摄影记录下这座古镇苏醒的过程。她说,相比许多古镇的人潮涌动,这里呈现的“空白”,反而成就了另一种吸引力。
要来就得早点来呢,她说。晓雨晒出了她的账单——517元一晚的水景大床房,包含两份早餐、两张门票。古镇的清洁、有序、雅致满足了这位年轻人“微度假躺游”的理想。“来濮院,一定得住一晚。”晓雨补充道。
这座古镇考验的是营造者的耐心,也是访客的慧心。
一种足够陌生的解法
濮院不是另一个乌镇,哪怕它做得更大更精细。
在濮院古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胆的构想。这才是它与乌镇最大的不同。如果说乌镇从“旅游小镇”率先一步抵达了“文化小镇”,那么,在濮院,在“文化小镇”的基础上,试图再走出的是一条“产业小镇”的路子。
毕竟这是在濮院,每年生产超7亿件羊毛衫,全国毛衫产品中约每3件就有1件产自这里。但同时,濮院上万家企业中,鲜少有自己的品牌,大多做的是“大牌幕后”。显然,他们需要一个更加直接被消费者看到的窗口。
夜晚的濮院时尚古镇(受访者供图)
一个重构的美丽古镇,可以当此重任吗?它能给小镇旅游带来新的解法吗?
这个小镇,不仅仅是旅游目的地,不仅仅是文化传承区,同时也是产业展示的平台。
姚洁说,不同于乌镇横空出世十年后,才等到了与戏剧、互联网产业的邂逅,濮院在孕育之中,就早早确定了自己的方向——用充盈宋代美学的场景,织补更新昔日“嘉禾巨镇”的完整肌理,从流行的文旅综合体,转向为“文旅+产业”的产业赋能平台,把景区当主题社区做,讲究现代服务的内容跨界。
于是,他们给这座古镇加上了“时尚”这个定语。
这两个近乎是反义词的意象融在一起,恰恰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尝试。“古镇+时尚,我们虽是后发但有优势。”姚洁说。
前年,举办多届的“濮院时尚周”更名为“濮院时装周”,地点从商贸市场搬进了濮院古镇。今年,这场以“织造无界”为名的时尚盛会,相较于前两届的“摸着石头过河”,参与者更多、日程更丰富,5天内吸引超10万客流,带动4000万元现场订单。
濮院时装周现场(受访者供图)
“70后”夏连根,是濮院“第一批吃螃蟹”的毛衫人,也是濮院企业家中为数不多致力于打造品牌的人。他的品牌叫女儿桥,他解释说,濮院是大运河出嘉兴市区后流经的第一个古镇,女儿桥是濮院保存完好的九座古桥之一。
当高挑模特从古桥边的石阶上款款走来,穿着的裙子,细腻针脚拼出了运河的地图,仔细看去,还能找到曾经的濮绸老作坊。
时装周上,有了“新织造”,引进了“纽约时装周·新发现(中国区)总汇演”等国际秀场,也跨界融入了热门网游“和平精英”、“机器人时装秀”等单元。
“最近我们受到了不少夸奖。”一位古镇的工作人员说,“濮院吸引主流时尚界的关注与合作,搭建起交流平台,留下设计师、激发出了原创力。”今年“五一”小长假,濮院是以近全国两倍的人均消费力,与同在嘉兴地域的乌镇、西塘、盐官古镇共迎95.86万客流,同比增长11.69%。
本地设计师的草帽品牌(受访者供图)
这会不会导致古镇太商业化了?
周玲强教授认同这种探索,他说,关键在于浙江特殊的块状经济形态提供了这种可能性。一个小的区域,产生了一种占据巨大优势的产品,细到纽扣、领带,当然也包括羊毛衫。而从近代史看,江南小镇恰恰是开埠后商业发达而形成的。可以说,没有商业繁荣就没有江南古镇。
陈向宏在谈论旅游产业变化时则更强调,无景点化、全域化是一种趋势。这样一来,旅游产品的核心内容不再仅仅是可观赏、可度假的功能再造,而是把江南经济社会发展中曾经的中心城镇,变成一个文化、产业、IP融合发展的新物种。濮院的羊毛衫产业顺势成为一种新质的旅游资源。
传统古镇“小桥流水人家,吃饭拍照打卡”的模式已近“天花板”, 濮院人在做的,是试图借助这种“产业支撑文化,文化反哺产业”的解法,来打破小镇制造业“仿制-低价-薄利”恶性循环。
至少,濮院并不是对乌镇的“亦步亦趋”,它植根于原生优势产业,又呈现出了新的内涵和定位。与成功运营20多年的乌镇相比,濮院尚需时间的检验,不过,它的新解法,确实让我们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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