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公交“驶”向何方

　　浙江在线12月2日讯（记者 李攀 周林怡 实习生 丁楚颖）公交车，曾是城市的重要“动脉”和“窗口”，承载着无数市民的生活记忆。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当地铁、网约车、电动车、共享单车等多元化出行方式竞相涌现，晃晃悠悠地陪伴了几代人的公交车开始逐渐“掉队”了。

　　浙江各地公交同样面临严峻挑战，全省公交客运量从2016年的38亿人次跌落到2024年的20.8亿人次，近乎“腰斩”，其中城市公交降幅特别明显。

　　作为一种普惠、绿色、集约的交通工具，城市公交显然有着其重要的存在价值，“公交优先”也仍是国家实施的城市发展战略。

　　在城市交通体系悄然重构的新形势下，公交行业该向何方突围，驶出“新路”？问题的答案不仅关乎行业生存，也关系到基本民生保障。

　　“黄金时代”正在远去

　　“杭州快速公交1号线（B1）即将调整运营。”

　　今年7月，杭州市民曹磊在社交平台刷到这条消息时，心中满是不舍。10多年前，他还在下沙高教园区读大学，这辆18米长的红色铰链车曾带着他一次次往返杭州市区和校园。

　　“那个时候，两节车厢经常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平方米位置可以站10多双脚，虽然拥挤，但确确实实是难忘的记忆。”7月19日晚，曹磊特地去搭乘最后一班B1，向青春告个别。

　　随着这辆B1驶向终点站，标志着陪伴杭州人19年的快速公交系统正式“落幕”，也折射着整个城市公交行业的发展现状——“黄金时代”已然一去不复返。

　　在省交通厅，记者见到省公路与运输管理中心客运处负责人时，他正在为一个名为“推进浙江公交行业高质量发展”的论坛准备交流材料，PPT的标题直白、醒目——公交为何深陷困局？

　　其中一张“曲线图”尤为触动人心：本世纪前20年，伴随城市版图的扩张，浙江公共交通经历了高速发展的黄金期，2016年全省公交客运量38亿人次。随后呈现下滑趋势，到2024年仅有20.8亿人次。

　　不仅仅是浙江，据中国道路运输协会调研发现，城市公交在城市客运体系中的运量占比从2019年的54.1%下降到2024年的36.2%。

　　城市在扩张，人口在增加，出行需求依然旺盛，公交车上的乘客都去哪儿了？

　　城市轨道交通的快速发展是最直接的冲击。

　　记者调查发现，2012年，杭州地铁1号线开通首月，B1线的客流量就同比下降了近20%，B1区间下降幅度更是超过57%。如今，杭州地铁运营线路多达12条，运营里程500多公里，日均客流量400万人次左右。

　　相比公交，轨道交通的优势显而易见。当出现大客流、交通拥堵等情况时，轨道交通的准点率高、容量大，与城市公交的准点率低、容量小等“痛点”，恰好形成鲜明对照。

　　“曾经快速公交是这个城市最核心的主干线路，随着杭州地铁轨道的不断成网，快速公交自然也就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在杭州公交集团客运管理部副经理任文寅看来，快速公交的停运更像是和地铁完成了一次“交接棒”。

　　全省11个设区市中，杭州、宁波、温州等半数以上市均已建设布局轨道交通，“轨道上的浙江”加速形成。地铁的不断成网发展，对城市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但也在客观上稀释了公交的吸引力。

　　其次，高歌猛进的新能源汽车也在向公交发起挑战。

　　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新能源汽车产业在国家政策扶持与市场需求的双重驱动下迅速崛起，促使人们的出行方式发生深刻变革。

　　今年初，台州市民陈琳琳购置了一辆5万元的新能源汽车：“买车没有购置税，厂商还有各种补贴，性价比很高。自己开车上下班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也不用卡时间赶地铁和公交，便捷又舒适。”

　　据统计，2012年以来，浙江汽车保有量保持年均9%以上的快速增长，目前，全省新能源汽车的保有量已突破300万辆，位列全国第二。除家用外，相当一部分新能源汽车进入网约车市场，目前全省网约车共有25.9万辆，行业规模同样位居全国第二。

　　此外，还有一股力量不容小觑——电动自行车。

　　“大家口中的‘小电驴’，是一种价格低廉、灵活方便的交通工具，在通勤距离10公里内‘点对点’的出行场景下，电动自行车具有很强的竞争力。”省公路与运输管理中心客运处负责人说。

　　2020年，浙江省电动自行车保有量已达2880万辆，此后依然快速增长。

　　地铁的大容量、高频次，私家车、网约车的舒适性、便捷性，电动自行车的小快灵、低成本……

　　从外部看，多元化的出行方式为市民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也正是在三大新势力的“围攻”之下，公交车这位曾经的一代城市交通“霸主”风光不再。

　　“从内部看，除了对手太强大之外，城市公交之所以显得如此风雨飘摇，还与其转型升级步伐过慢、自身造血能力不足等因素有关。”一位从业20多年的资深“公交人”向记者发出如此感慨。

　　作为公益性行业，很多地方的城市公交长期依赖财政补贴，在服务品质、经营策略等方面缺乏及时有效的创新和突破，一旦面对日趋激烈的外部竞争压力和财政补贴的普遍缩减，应对起来就显得进退失措、力不从心。

　　“降本”与“增效”

　　抛开原因的争论，城市公交亟须一场系统性变革已成为行业共识，路径也很清晰——“降本”“增效”两个轮子一起驱动。

　　“降本”，针对的是城市公交长期“入不敷出”的收支现状。

　　记者在杭州、绍兴、丽水等地调查发现，由于公交的公益属性，城市公交的票价普遍维持在1元至2元的低价，有的线路20多年未调价，再加上给予老年人等特殊群体以优惠，票款收入仅能覆盖30%至40%左右的成本。即便叠加上车厢广告、场站增值等收入，公交企业也难以实现保本。而与此同时，人工、车辆更新维护、信息化系统搭建等固定支出，却呈现不断上升的趋势。

　　“当务之急是稳定城市公交的基本盘，在保障市民出行需求的基础上，学会过‘紧日子’。”绍兴市公共交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尉丽君说。

　　眼下，一项公交“瘦身”计划正在各大城市推进。

　　“目前，绍兴市区有2029辆公交车，车身长10米以下的公交车1452辆，占所有运营车辆的71.56%，中小型公交车占比越来越高。”尉丽君透露。

　　车辆“瘦身”带来的降本效果显著。以2025年为例，绍兴公交新购5至8米长的公交车130辆，纯电动公交车占比达100%。运营后可节省燃油、保养等方面成本。

　　节流降本势在必行，开源增效同样不可或缺。

　　“公交跟着需求走”，是记者在调研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长期以来，城市公交运营模式沿用一套固化思维——固定场景、固定线路、固定班次。这样的服务模式显然已经无法适应市民动态化、多元化的出行需求，城市公交必须从“坐等乘客上车”到“追着需求发车”的转型。

　　深夜，走出地铁站，在公交站台上扫码预约，一会儿便有公交车赶来接你回家。今年8月21日，这样的场景在杭州地铁1号线九和路站出现了：杭州公交试点推出夜间需求响应式“云公交”线路——“夜归人巴士”8071M路。

　　九和路站周边是大型居住区，涵盖9个小区约8700户居民，距离最近的地铁站1.3公里，存在夜间“最后一公里”通勤难题。“夜归人巴士”推出后，居民可以在线上预约班车，系统会根据预约信息自动生成最优路线图，实现点对点快速送达。

　　响应式公交突破了传统公交“站站停”的固定停靠模式，采用机动的接送停靠新机制，不仅有效提升公交运营效率，也满足了市民动态化的出行需求。据统计，“夜归人巴士”运营首月累计服务超2000人次，相比之前开固定班次客流上升超过30%。

　　根据不同的场景需求推出定制公交，业已成为当前很多城市公交开源增效的主要手段。

　　在温州，当地公交公司开出30多条“红领巾”“小黄帽”微公交定制线路，为25所中小学、幼儿园及托管机构的学生提供接送，日均服务儿童达2800余人次。眼下，“浙BA”赛事正酣，温州还开通公交接驳专线，每10分钟就有一班，为输送球迷提供精准高效服务保障。

　　宁波公交推出了双层巴士观光线，让游客们打卡城市夜间美景、感受城市文化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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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则为城市公交“降本”“增效”双轮驱动，创造了更多可能。

　　走进杭州公交集团，“数据大脑”平台的大屏幕实时显示在线营运车辆数、里程数以及客流人次。“有了大数据，公交运营管理的效率大大提升。”任文寅表示，通过系统数据分析，可以为线路、站点的调整优化、车辆调度提供有力依据，使运营效率更高，运力投入更准。其中，实施精准调度后的394M路，在运力不变的情况下，平均每天增发52个班次，大幅缩短了乘客的候车时间。

　　在不少专家眼中，基于市民动态化、多元化的需求，依托数字技术精准高效重构运营网络，是城市公交的根本出路。可以预见，今后关于城市公交的打开方式，会有更多想象空间。

　　找准定位、多元发展

　　一边是拥挤不堪的上下班车流，一边是一辆辆体积庞大的公交车，载着寥寥无几的乘客，跑在空旷的专用道上……

　　采访中，很多市民表达了心中的困惑：公交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如何找准自身新定位，是城市公交驶向未来所必须穿越的第一重“迷雾”。

　　“城市公交既为公众提供基本出行服务，具有较强的公益属性，也是绿色、集约的出行方式，对于降污减碳、缓解拥堵具有重要作用。”正如省公路与运输管理中心客运处负责人所言，“公交优先”是毋庸置疑的城市发展战略，当前的关键是如何找准新定位、演好新角色。

　　直白地说，就是得放下“主角”的架子，做好“配角”的样子。

　　尤其是在轨道交通成为公共交通主体的城市，公交行业必须尽快转变理念、加速推进转型，做好轨道交通的“配角”，实现无缝换乘和高效运营，使其变得像一支支精准的针脚，细细缝合城市的出行缝隙。

　　调查中，记者发现，省内有不少城市已在探索公交、地铁两网融合发展。目前，杭州已实现50米“零距离”公交地铁换乘站点占比79.3%，150米“近距离”换乘比例达到86.3%；宁波去年新增20条轨道接驳线，打造“轨道一到站，公交就出发”的高效接驳体验；绍兴则在地铁辐射区内配置了112条配套公交线路，占比约70%。

　　如何处理好“公益性”和“市场化”的平衡关系，是城市公交驶向未来所必须穿越的第二重“迷雾”。

　　长期以来，城市公交公益有余，市场化不足，收入来源单一。

　　去年12月1日，我国城市公共交通领域的首部行政法规——《城市公共交通条例》正式施行。

　　“《条例》不仅对公交发展所需的土地、资金、路权等资源要素予以保障，还鼓励公交行业开展更多市场化运营的探索和尝试。”省公路与运输管理中心客运处负责人说。

　　在绍兴市越城区富盛公交枢纽站，记者看到多辆身披淡蓝色“新衣”的公交车正静待出发。与普通公交不同，它的使命不止于载客，车腹之下，还装着送往乡村的快递包裹。这些“客货邮专线”公交是流动在城乡之间的特殊“快递员”。

　　“这是公交拓展经营内容、实现运力变现的一种新尝试。”尉丽君表示，目前，绍兴全市已开通11条客货邮专线。

　　“公交+物流”“公交+文旅”“公交+医疗”……“公交+”体系的出现，正是各地城市公交盘活资产、拥抱市场、拓展业务的探索结果。

　　从单纯的“公交运营商”向综合“公共服务商”转变，为城市公交可持续发展注入新活力。记者了解到，北京、成都、广州等地公交企业，就利用公交网络、场站等覆盖全城的优势，开发泊车、充电、汽车服务、连锁酒店等衍生业务。

　　如何让公交与城市发展同频共振，则是城市公交驶向未来所必须穿越的第三重“迷雾”。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在浙江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城建规划设计分院院长高昂看来，城市公交已经走过高速发展、快速扩张的黄金期，今后应当因城施策，根据人口规模、有无轨道交通等城市特点，科学确定公交规模，既要满足基本的出行服务，又要避免形成新的浪费。

　　“未来发展中，需要将城市公共交通规划与国土空间规划充分衔接，特别是突出公共交通引导城市发展理念（TOD），强化公共交通对城市空间布局优化调整的引导和支撑。”高昂说。

　　就如伦敦等国际大都市，以公共交通站点为中心，将出行、居住、工作、购物、休闲、娱乐、教育等功能集中于一体，既形成高效、集约、舒适、绿色的城市空间，又提升公共交通的吸引力。

　　今年6月，南京探索建成首个公交场站TOD项目，4300多平方米地块内集合了公交、酒店、休闲、商业等。未来10年，南京公交还计划结合城市更新和低效用地开发，继续建设10余个公交场站TOD项目，每年预计产生3亿元收益。

　　穿越重重“迷雾”，城市公交驶向未来的道路，将变得清晰明朗。

　　也许城市公交难以再复刻往日的荣光，但它依然是城市发展的重要一员，将继续陪伴一代代人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