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华《九峰读书图》。 临海市博物馆供图

许瑧 《蒲华五十岁画像》(局部)。台州市博物馆供图
浙江在线12月26日讯(记者 陈久忍)1865年,一位清瘦而落拓的书生离开嘉兴,囊琴挟笔来到东海之滨,与台州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位书生便是与虚谷、任伯年、吴昌硕并称“海派四杰”的蒲华。“蒲邋遢”——一个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外号,伴随了他一生。他衣衫褴褛,典当棉袄换墨,兴之所至便在糊窗纸上挥毫……世俗眼中的“邋遢”,却藏着不染尘俗的艺术灵魂。
我们循着他笔墨中的气息,探寻“蒲邋遢”不邋遢的艺术灵魂。
山川入我淋漓墨
画如其人,读懂蒲华,最直观的入口莫过于他笔下的墨竹。
站在《水墨竹石图》前,只见竹枝细韧却挺拔,竹叶纷披,疏密相济。大量湿笔、浓淡墨色的交融,营造出水墨淋漓的氛围。
墨竹是中国画中的经典题材,很多文人墨客都擅长画竹,以此寄情托志。虽是同种题材,画风却各有千秋。比如,“扬州八怪”中李复堂的墨竹繁浓简秀,李方膺的狂放恣肆,郑板桥的清瘦劲健。而蒲华的墨竹,气势磅礴,竹叶常大于掌,富有动感,时人称“蒲竹”。
中国近现代书画家谢稚柳曾论言:“吴昌硕的墨竹,其体制正是从蒲华而来。”能在高手如林的画坛留下一抹独特的印记,这份笔底内力,需经年累月的临池之功。
而台州,这方蒲华曾寓居三十年的土地,可以说正是其艺术走向成熟的精神原乡。出生寒门的蒲华,一生仕途坎坷、萍踪漂泊,台州于他,是生命中重要的驿站之一。
文人与地域的相遇,往往唤醒新的艺术生命力。台州,既有“深山藏古寺”的清幽,也有“惊涛拍岸卷苍烟”的豪迈。1865年,在友人推荐下,初到台州太平(今温岭)县署任职的蒲华,很快便被这片土地的人文与自然气息吸引。
在这里,他博采众长,精进技艺,不仅取法于米芾、黄公望等书画大家,也虚心向地方画家学习。
他见到台州画家林蓝的《风雨墨竹图》,惊呼“此非画竹、乃画魂也”,钦佩不已;他向天台画家傅啸生请教画竹技法,留下“蒲作英善草书、画竹,自云学天台傅啸生……”的记载。
蒲华还将台州的山川风物,这份地域的滋养,融进了具体的艺术创作中。
临海市博物馆现藏有一幅蒲华的《九峰读书图》,其中画的便是黄岩的九峰山,小桥卧波、书屋隐于苍松,浓淡晕染的笔触里满是对台州山水的深情。
这幅画背后的故事,临海市博物馆馆长陈引奭向我们娓娓道来。
早在1884年,蒲华的好友王舟瑶等几位文人墨客曾来九峰书院读书。10年后,王舟瑶再次回到这里讲学,见到美景依旧,当年一起读书的老友们却人生殊途,心中满是惆怅,便请蒲华作画,以此寄托对老友的思念。画完成后,王舟瑶还在画上写了一篇长长的题跋,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明明白白,这幅画也成为了情谊与时代记忆的见证。
台州明秀的山水滋养了蒲华,淳厚的友情温暖了他,而丰饶的人文积淀则启迪了他的艺术创作。
陈引奭分析:“蒲华的绘画作品到台州后才逐渐走向成熟,台州山水崛崎,翠竹丛生,民风豪爽,催生了他艺术创造的喷发期,也影响了他恣意奔放的画风。”
忘却天地画中人
其实,蒲华在台州当了两年幕僚后便不再游幕,开始了卖画为生的日子。他自言进入创作状态时,要“落笔之际,忘却天,忘却地,更要忘却自己,才能成为画中人”。
“蒲邋遢”的外号,也源于这样的随性。
蒲华研究者蒋文韵曾到台州各地寻访与蒲华有交集或关联的人士,他记录了蒲华的诸多民间逸事。据记载,一次蒲华受邀到温岭泽国某富商家作画,挥毫十余幅用完预置纸张后,见桌上有小孩习字簿便随手拿来创作,小孩见状大喊“蒲邋遢”,这一外号就此流传开来。
对性情坦率的“蒲邋遢”来说,清贫从未消减书画之趣,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他并不孤单。
初到台州时,为人坦诚、书画俱精的蒲华,很快就融入到了台州当地的文人圈子里。进士王咏霓、举人王舟瑶、学者陈桂舟等台州文人士绅,都与他往来密切,他们诗歌画咏,唱和酬答,兴之所至,酣然忘忧。
从台州的文人圈,再到上海的“海派”艺术圈,蒲华艺术成长的道路上师友众多。1894年,蒲华结束台州寓居,定居上海。
当时的上海已是近代中国经济文化重镇。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初期,来自各地、不同风格的画家云集上海,形成了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最重要的画派之一——“海上画派”(简称“海派”)。“海派”画家率先接受外来文化,对传统中国画进行大胆的改革和创新,融合传统画与西方艺术技法,别树旗帜。
据统计,当时的“海派”画家数量有1400多人。其中,“海派四杰”的作品,因创作题材丰富,画面清新脱俗,深受平民喜爱。
“海派四杰”融诗书画印为一体,但又各有所长:虚谷以简练线条见长,任伯年精于人物花鸟,吴昌硕开创金石写意新风并将篆刻章法融入花卉构图,而蒲华则以墨竹最为出名。
美术理论家、中国美院教授毛建波认为,“海派四杰”虽各有所长,影响力也有大小之分,但他们的艺术成就并不分伯仲。蒲华和其他“海派”画家一道,共同扮靓了中国近代绘画的璀璨星空。
定居上海后,蒲华与吴昌硕的亦师亦友之情,也成为了海派艺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比蒲华小12岁的吴昌硕,对蒲华作品非常欣赏,其墨竹技法深受蒲华影响。吴昌硕还特地告诫后人,家藏蒲华作品不可轻易处置。
1894年小雪节气前夕,两人在上海共同创作了《岁寒交图》。当时的吴昌硕已在上海画坛崭露头角,而蒲华刚定居上海不久,两人因艺术志趣相投而结为挚友。画中,吴昌硕画的寒冬老梅,枝干虬劲,缀满梅花;蒲华画的淡色墨竹,竹枝细韧,傲然挺立。梅竹相交,相互辉映。
墨色氤氲间,既藏着艺术理念的共鸣,更透着文人风骨的相契。
精神自洽“名下士”
在台州,蒲华作品收藏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据估计,台州民间收藏的蒲华各类作品数量以千计。
台州市收藏文化研究会秘书长牟振彬也是一名蒲华书画收藏者,他告诉我们,清末至民国期间,台州士绅热衷于蒲华的书画作品。当时,豪门大宅,商贾医家,寺院道观的厅堂上,都喜欢悬挂蒲华的书画以显高雅。
在牟振彬看来,“台州人追捧蒲华的作品,不仅因为蒲华与台州渊源深厚,更因他的艺术成就不输同时代大家。更难能可贵的是,蒲华作品风格与他个人品性是高度契合的。”
令人费解的是,同为“海派四杰”,蒲华的名气为什么不及其他三位?
其中原因,众说纷纭。蒲华研究专家仲中晓认为,真实情况可能是多方面的。其一,蒲华极度写意、偶显“草率”的画风,在当时可能被认为不够精致高雅;其二,他出身是四位中最为低微的,身后无直系传人,缺少弟子学派宣扬其艺术;其三,他性格疏懒散漫,不重交际、不善经营,导致作品的市场地位与传播广度未能匹配其艺术价值。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新审视蒲华作品的艺术价值。这从其民间收藏和拍卖的情况可窥见一二。拍卖市场上,蒲华的作品行情日趋活跃,其中,《荷花》、《四季花卉四屏》等作品,均以较高价格成交。在嘉兴、台州、上海等地,有关蒲华的展览、研讨等活动不断。蒲华的家乡嘉兴,还专门建立了纪念蒲华的美术馆。
人们还从他疏朗洒落、淡泊名利的性情中,找到了精神共鸣。
他一生潦倒,却从不在笔墨中流露悲愤抑郁;以卖画为生,却从不为迎合市场而妥协风格。吴昌硕曾评价他:“其襟怀之洒落,逾恒人也如斯。”
他的生活状态,正是现代人所追求的松弛感的最佳体现——不被生活窘迫所桎梏,不被世俗评价所绑架,只专注于内心的热爱与精神的自由。
“蒲华的故事告诉我们,成功的标准不止一种。过上精神自洽的生活,同样是一种圆满的人生。”牟振彬说,蒲华独特的艺术精神和人文风骨,是他留予后世的巨大精神财富。
蒲邋遢,不邋遢。他留在世间的,有他淋漓的笔墨、真挚的情谊,更有那份令人向往的松弛与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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