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昱丞：纸墨之间，活字更活

潘昱丞。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潘昱丞参与设计的“木活字”录取通知书。

　　浙江在线12月26日讯（记者 周林怡 王伊然）2008年8月8日，那一夜，中国的活字印刷术穿越千年时光，在世界的瞩目下完成了一场震撼演绎。国家体育场“鸟巢”中央，近900名演出人员手持可活动字模，搭出巨大的“和”字，随音乐节奏起落如波。

　　那一年，潘昱丞7岁，坐在电视机前的他，没想到自己日后会与木活字结下这般深厚的缘分。

　　活字印刷术中，木活字印刷技术是重要组成部分。简单来说，木活字就是在木块上刻制出的单个独立活字。这门手艺，在温州瑞安东源村，一座三面环山的村落里，已延续了800多年。

　　在浙南地区，木活字印刷与修谱续牒紧密相连。每隔十余年，东源村里的大家族便会请来修谱先生，用木活字印刷族谱。也因服务于修谱传统，木活字印刷技术以家族与师徒方式代代相传至今。

　　“但我觉得，木活字还能更活一点。”2022年，播音主持专业毕业的潘昱丞，犹豫再三，放弃了主持行业的工作，一头沉入打小就熟悉的木模与墨汁混合的香味中，学刻字、做文创、带研学。几年来，他用一种年轻的方式，为这门沉寂的手艺装上了一支“话筒”。

　　扎根古艺

　　2008年，木活字印刷技术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2010年，中国活字印刷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份沉淀千年的智慧，也遇到了逼仄的现实。

　　“这些年，铅印和电脑普及了，老手艺的空间越来越窄，不少人转行了。”木活字印刷术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吴魁兆道出内心的忧虑。

　　没人想到，00后潘昱丞却对这门老手艺格外钟情。

　　当时，他正在东源村的中国木活字印刷展示馆做讲解员。一天，游客问：“为什么木活字要用老宋体？”他一时语塞。“提问在不断‘升级’，只懂皮毛根本接不住。”他决定，去拜个师傅好好学，刻字要有字根，做事，也要打牢根基。

　　看着他长大的吴魁兆，无疑是第一人选。2024年，潘昱丞正式拜吴魁兆为师，从零学起。

　　这是一门在方寸间运作的精细手艺。常用的字块边长仅有12毫米或6毫米，约成年人一个指甲盖大小，却要在其上反刻出清晰的汉字。

　　“没什么诀窍，唯手熟尔。”师父的话朴素，但深刻。

　　刻字刀极其锋利，初学时，潘昱丞只记得每天手上都是小刀痕。但一方木胚、一枚刻刀整日陪伴，扎实的训练带来了底气和灵感，渐渐地，他学会顺着木纹运刀而非使用蛮力，慢慢找到手感。

　　木活字印刷技术包含写反字、篆刻、捡字、印刷等多道工序，各有各的讲究。比如捡字，需从数万个字模中，快速、准确地依次挑出所需单字，排入版盘。

　　“君王立殿堂……”站在几乎有一面墙大的检字台前，潘昱丞喃喃自语着流传至今的“捡字诗”。

　　这首诗共160字，将偏旁部首相近的字藏于句中。“你看，‘辟’等归‘君’字之下，‘主’’玉’‘弄’等归‘王’字之下，很有规律。这就是古人的智慧。”潘昱承笑道。“不过我还得练。师父两三秒找到的字，我得摸上一分钟。”

　　跨界入行

　　11月、12月是研学旺季，想见潘昱丞一面，并不容易。他不是被木头围着，苦心修炼刻字技艺，就是被孩子们围着，在展示馆里讲解木活字印刷技术。

　　受到刻字经历启发，2025年，潘昱丞参与设计了一条融合木活字与浙闽谱牒文化的研学路线，让参与者亲手体验从排字到拓印的全过程。这条线路，也入选了浙江省首批非遗主题研学线路。

　　12月11日当天，线路发布活动现场，潘昱丞一身中式上衣，向场下观众介绍自己的奇思妙想。褪去了00后的青涩，他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而平稳，“木活字不只是历史技艺，也不只是记录历史，它更可以刻写、记录当下。”

　　潘昱丞最早接触这门手艺，虽是超出所学专业的跨界，但也算有所缘由。

　　父亲潘胜南，在村里是木活字印刷展示馆的馆长，是他走上这条路的“引路人”。耳濡目染之中，潘昱丞心中那份最初的好奇一直在缓慢生长。那些反刻在木胚上的老宋体，像沉默的密码，早在他播音专业的字正腔圆之外，埋下另一种表达的伏笔。

　　大学期间每逢寒暑假，潘昱丞都会回到村里，帮忙馆内的讲解、联络等事务。但在与父亲及多位老师傅深入交流后，他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印刷术声名远扬，但活字印刷术却因为后来没有被广泛普及，显得“不温不火”。

　　如何让木活字走进现代人的日常？年轻人脑子活络，一下子想到一个点：“我是学播音主持的，能不能用大学里练的主持基本功，为它讲一个更新的故事？”

　　念头升起的那一刻，他感觉心里有簇火苗“倏——”地点亮了。

　　从担任馆内讲解员，琢磨如何把枯燥的讲解词说得通俗有趣，到设计科普课程，反复打磨……他滑开手机，亮出近一个月的日程表。上面常是连续五六天密集排开的研学行程，一场要接待上百人。

　　潘昱丞还带着一个小团队玩起了新媒体。“我本是刻匠，刻字不偷懒，区区三万字，熬熬又能怎……”此前，歌曲《李白》在网上爆火。在中国木活字印刷展示馆的官方短视频账号上，由潘昱丞改编演唱的《李白》“刻匠版”歌曲，也赢得了不少网友的会心点赞。

　　活字生长

　　目前，潘昱丞的团队四人都是00后，他们持续尝试着新的可能：把木活字融入婚书、录取通知书的设计；将木活字传承人集聚起来，开发和制作文创产品；借助新媒体，让沉默的木活字“开口说话”……

　　戴川凯负责团队的新媒体运营，也是潘昱丞的高中学弟。“起初只是把这份工作当作过渡，没想到会做到现在。”他说。

　　吸引戴川凯的，也是木活字背后的人文底蕴——把千年历史、万里河山刻进方寸之间；以及和这群纯粹喜爱传统技艺的人共鸣——大家连饭后闲聊都在琢磨视频的爆点。他们希望，这门深植于家族与乡土的地方传统技艺，有被更多人认识的可能；也为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轻轻推开一扇窗，让人们看见那些藏在木纹与墨香里的传统文化。

　　去年底，潘昱丞团队承接了一家咖啡馆的运营工作。咖啡香气缭绕间，木活字文创、蓝夹缬布艺点缀四周，营造出宁静而充满艺术意蕴的空间。很多游客，原本只是路过喝杯咖啡，一进门却被吧台上的木活字文创吸引，还可以直接上手体验排版木活字，感觉十分惊喜。

　　这些看似轻盈的尝试，实则是为古老技艺嵌入现代生活而精心搭建的一个又一个“接口”。现在，团队正尝试在东源村打造一种生态，依托综合性的空间，让其从静态的展示，走向动态的融合，成为可感知、可体验、可消费的生活方式。

　　时近年末，大家讨论的重点，也已转向新一年的规划。潘昱丞心里盘算着，继续推动木活字进校园，除了已经与温州大学展开的合作，还要走进更多学校、贴近更多学生。

　　这群年轻人相信，当更多“话筒”以不同的方式响起，古老的字块也会跳出纸墨，抵达更远的地方，被看见、被阅读、被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