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干山66号别墅罗永昌
木心 (1927—2011年),中国当代画家、文学家、诗人。本名孙璞,字玉山,又名孙仰中,成年后以“木心”为笔名。他出生于乌镇东栅栏杆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 1982年离开中国,旅居纽约。期间陆续出版著作十余种,为华语文坛所推崇。 2006年, 79岁高龄的木心返乡安居。同时,木心的作品也开始在大陆出版发行,并成为当时“阅读界”一道靓丽风景。我喜欢阅读他的文字,但更敬重他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显露出来的坚韧、睿智和从容。
乌镇在解放前隶属湖州乌程县,从这个角度讲,木心与湖州还有一点地缘关系。记得他在《文学回忆录》第五讲“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中,还提及一位湖州人,她就是少年木心的文字交朋友:“当时我才十四岁,她十五岁”,两人“曾在五年之中,写信、等信二百多次,一片诚心”。而在木心与湖州的众多关系中,我则更关注他在解放初期的半年德清莫干山居生活。然而,在现有可见文字中,关于木心“半年山居”生活已有多种说法,故笔者作肤浅考证,商榷之。
木心到过莫干山,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木心自己的记录:
初解放能得到这份位置,很好的,但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的。(《文学回忆录》P-1077)
(二) 2011年月3日,木心在豆瓣网与网友聊天记录:
小肉粽子:木心先生,在《哥伦比亚的倒影》看到了您写莫干山,我的家就在莫干山山脚,请问您家山上的曾经的房子现在还在么?
木心:很想旧地重游,可是据说那房子已经不在了。
(三)木心写有一篇深谙莫干山风土人情的美文《竹秀》。这虽不是充分理由,但依我之见,没有到过或在莫干山生活过的人是写不出如此至深的文字。
那么,木心来过几次莫干山?我的感觉只有“初解放”的那一次,没有第二。然就在我肯定地认为时,艺术家传播网(2017年11月11日)发布了牛皮明明《看清写从前慢的木心真面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文中的观点颠覆了我的认知边界,“牛皮”说有两次。第一次是在19岁那年(1945)冬天:
木心决定去僻静的山上写作,雇了个人,挑着两大箱书就上了莫干山。一个人住在废弃的大房子里,白天晨起读书,晚上点上矿烛写文章。莫干山冬天山风刺骨,夜里更是无比寒冷。他带了一大箱克宁奶粉,冷了就冲一杯喝,然后继续读书,饭菜则由一个乡下姑娘定时送来。一天夜里,木心正在屋里写文章。忽然听见老虎用利爪抓挠木门,惊出一身冷汗。山民讥笑木心:“这傻小子,不在家好好当大少爷,非要大老远跑到这荒山野岭受苦。”冬天过去,莫干山漫山野花。下山时,挑夫的篮子里,还多了木心一个冬天写出的厚厚几册书稿。
“牛皮”的说法依据来自何处?我不得而知。作为兴趣于地方文史的我,关注的是他上山这件史实。记得在《竹秀》一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战后的莫干山尚未通电”。我觉得,这里的“战后”是指解放战争而非抗日战争,这层意思从《竹秀》全文角度来审视是明确的。因此,假如“牛皮”仅以此为“立论”根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关于木心第二次上莫干山,“牛皮”是这样写的: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为教师,给学生教美术。工资很好,可是木心却说:“现在生活虽好,但这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当了不到半年教师,木心主动辞职。又钻进了莫干山,专心读书、写文、绘画,他抛却荣华富贵,转行做了苦行僧,山上人烟稀少,景致荒凉。……这一次,木心隐居6年, 1956年,木心下山,陪着他下山的是100多个中短篇小说,还有无数张水墨山水画。
初看这些文字,在感觉上似乎很真实,也很熟悉。不同的是,我原来掌握的资料,如同一块布料,被撕成了两片而已。其中,那句离谱的“隐居6年”最叫人云雾一团。
正当我吞了苍蝇吐不出来的时候,桐乡学者夏春锦在《嘉兴日报》(2017年11月15日)发表《木心在上海的一段教师生涯》,对“隐居6年”作了“诠释”:
这份校史为自印资料,由育民中学退休教师王敬钊编撰于一九八二年。这位王老师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八一年期间在此执教物理,从时间上看,与木心共事过一年多时间。陆老师将资料径直翻到“历年教工名单”,指着第一页倒数第二行,那里赫然印着:“孙牧心 音、美 五一~五六”。这与木心的两份自制年表中所标示的情况完全一致,只是木心的自制年表中的时间要更加详细,是从一九五一年秋至一九五六年七月,这正是木心在育民中学工作的时间段。
“隐居6年”总算有了“新”的说法。我以为,夏春锦先生的考证是可信的。
1945年秋冬,木心在哪儿?大环境,抗日胜利不久,社会正处百废待兴;小环境,木心“蛰居于‘蘋南书屋’、寝馈于欧罗巴文化观念的惨绿少年,一入‘文化界’,确实难于适应,但我还是看样子地努力周旋。”后来,“‘艺专’迟迟不迁回,上海‘美专’倒先复校,登报招生了”,所以,他才以同等学力考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始习西洋画,“从此日益明悟最不懂美术与美术最无缘分的人,都是在美术学校里”。若以木心自己对时间流驰过程的表述为推论前提,那一年他是不可能“借词养病,求的是清闲”,“半年山居”之久,漫步山间,来替别人写论文的。况且,在《战后嘉年华》一文中,木心也没有提到上莫干山一事,其叙述的时间脉络非常清晰。
可见,木心上莫干山就是在1950年下半年那一次。
至于木心这次上山的基本情况,我没有发现在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表述,但细读《竹秀》后,便能知晓木心莫干山之行的大概。
1950年8月,为了艺术追求,木心放弃了温暖、安定、丰富的常人生活,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离开杭州的理由是“去莫干山疗养,心脏病”,而实质“求的是清闲,喜悦这以山为名的诸般景色”。
上山后,木心住进了先父留下的别墅。该屋不知始建何年、门牌多少,只晓得地处剑池附近,用石头砌成,为多折角的屋型,因山势而建,前两层,后面实为一层,上下六室。面空谷而傍竹林,竹梢划着窗子,萧萧不歇。房子里有古老的楠木家具,客厅有旧式壁炉,还有独立的小书房,一侧有一扇后门,是西洋式的白漆硬质板扉,以一铜插销闩着,门外三步便是竹林。平时,房屋托某姓山民看管,看管费以米计算,给的却是钱。
住下以后,雇来挑书的人回去了,木心独自一人,开始了有利于艺术的“凄清、孤独、单调”生活。
读,写,之余就漫步山间。
在山时期,木心的一日三餐寄食在看管房屋的山民家,另付搭伙费。早餐是那家女孩拎了竹篮送来的,有薯粥之类,昼晚两顿他下去她家共食。刚到的一个星期,木心“随身带来的牛肉汁、花生酱,动也没有动。他家的菜肴真不错。山气清新,胃欲亢盛,粗粒子米粉加酱油蒸出来的猪肉,简直迷人。心想,此物与炒青菜、萝卜汤之类同食,堪爱吃一辈子。”一星期过去了,粉蒸肉也不见了,十日也不见,“偶尔邂逅,肉少粉多,肉切得很薄,我不希望在这上面表现精致,至少是散文,他们在碗里做的是五言绝句。”写作这事,很容易发生饥饿,卡路里会快速耗去。等到肚子一俄,就怀念粉蒸肉,然就是勿见上桌;或者,写写写渴了,冲杯克宁奶粉。
看管家他们一家四口,老伯、大妈、姑娘和小弟。受条件之限,平日食用以素为主,“五言绝句”式的粉蒸肉归木心所有,导致他“笨得一直认为姑娘全家四人都是性喜素食的”。这个童话般气泡,终于在一次猛虎到来之后的第二天被戳破了:老虎进村,咬死了一只羊。木心掏钱买下一只羊腿,请看管家烹饪。时近中午,木心“兴冲冲快步穿林拾级,远里就闻到红烧羊肉的香味。”进屋后,见“桌上已摆着烫热的家酿米酒,还有大碗葱花芋艿羹,还有青椒炒毛豆,浓郁郁的连皮肥羊肉,洒上翡翠蒜叶末子,整个儿金碧辉煌。”顿时,一场“筷头像雨点,眼睛像豁闪”的“风雨交加”开始了……
那时,战后的莫干山尚未通电,入夜,以燃白礼氏矿烛取光照明。而木心每天的写作,都要到凌晨一时后停笔,且慢慢成了习惯。入冬后,天下了大雪。竹梢承雪而不动,村犬不吠。铜锣火铳不响;静极了,雪和虎瓜一样着落无声;木心披着棉被伏案疾书,但也不发任何声息。漫漫长夜,寂寞相伴。他想到了“照片,在日记里,日记在锦盒中,锦盒在枕边——照片在日记里……名字叫竹秀。 ”“夜十二时,竹秀睡着了……不知自己的两个字被写了几百次。 ”
终于,第三篇《奥菲司精义》论文脱稿,大约是年底,不下山也不行了。此前已经完稿的有《哈姆莱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三篇非博士论文,木心半年山居,付出的代价是“右手背起了冻疮,左手也跟着红一块紫一块”,且“已经山化,要蜕变;市化,重做市民”了!
木心离开了莫干山,从此不再回来。一篇《竹秀》证明了他来莫干山的故事,只因文中并未明确“先父的别墅”在什么路几号门牌,这样就给众多来莫干山寻踪的“木粉”留下了“悬念”。
木心的父亲孙德润在1933年旧病复发,不治身亡,时年木心只有7岁。所以,从时间上推理,“先父的别墅”应该在1933年先父病故前就已经在莫干山建造或者购买了。但根据1936年5月出版的《莫干山志》(周庆云编写)中“莫干山住户表”信息显示,所有住户中并没有姓孙的主人或以其母亲“沈珍”名下的住户。当时,在剑池附近有三条路,分别为剑池路、余杭路和瀑布路,其上共有12幢房子11个(61-71)门牌号。而实际在“近剑池”的12幢房子中,没有一幢是可以和“先父的别墅”“对号入座”,或者当年先父买(建)这幢别墅时并没有把它记载在自己及亲人的名下。然而,从木心对别墅“处剑池附近、石屋、多折角、前两层后面实为一层、上下六室、门外三步便是竹林”等多处实景描述来对照, 66号别墅均有这些特征。据莫干山管理局早几年编写的莫干山别墅统计资料显示,该别墅位于剑池旁的余杭路边,是一幢坐西朝东、古朴简陋的二层六间置有半地下的石木结构老建筑。此房已无原始档案考证。经对其周边67号原始档案有关记载及《莫干山志》信息,该房为美国基督教复临安息总会的产业,建于1904年。当时,安息会在莫干山共有6幢房子, 66号为其中之一。解放前有关业主变更等历史沿革情况已无从无考。解放初期,莫干山管理局对坐落在景区内所有房屋进行全面调查时, 66号作为外国产业由莫干山管理局实行接管。除安息会别墅外的其它6幢房子业主变更与归属权尚为清晰。所以,从房屋特征推测,木心当年“半年山间”入住“先父的别墅”最有可能的就是66号。
此外,我的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尚无“答案”:既然木心父亲在莫干山拥有别墅,木心全家在抗战逃难时为什么不上莫干山而要投亲“避难”“寄人篱下”?这种做法不符合富人自尊、自傲的处世求生之道,难道别墅一事连木心的母亲也不知道?所以,我推测,木心在《竹秀》中对莫干山“先父的别墅”一说是个虚构的“细节”,当年他在山上住的别墅很有可能是租用的。那么,木心为什么要虚构这个细节呢?这不排除作者可能是为了满足显示自己家庭某种身份的心理需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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