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美丽是我的外婆。叶美丽是我送给她的尊称,她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叶彩云,当然,她本人也是美丽的。
外婆排行第六,上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她最小。最喜欢看外婆的影集,相片里的她眉眼清秀,少女时期扎两个麻花辫子,熟女时期烫着短短的卷发,穿时髦的衣裙,尤其是她与外公的合照,男的风度翩翩,女的端庄秀丽,几百张黑白相片里,他们俩看上去就是一对民国时期的璧人儿。
但凡美女,总是骄傲的。叶美丽的骄傲在于她不仅相貌出众,生活工作事事都做成标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做裁缝织毛衣,衣裙从不假手于人,于是常常有人买了布料来托她做衣裳,一来二去她竟小有些名气。
叶美丽一辈子要强,在最好的纺织工厂里工作,几乎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且不惧领导,凡是只认道理,不唯亲不唯上,大抵也是个让领导犯怵的员工。外公是坐办公室的文弱书生,戴着眼镜样子斯文,自中年起就很虚弱,曾在办公室里晕倒,后来又诸病缠身。外公工作很远,在余杭的农场,一周只能回杭一次,家里诸事只靠叶美丽一人料理,但叶美丽事事安排周全,每周必有鸡鸭甲鱼等硬菜,充分保证好外公的饮食营养。两人感情极好,几乎从未争吵红脸,无论在外何等泼辣,叶美丽对着外公却始终和风细雨。
叶美丽年轻时好交友,尤以医生朋友为多,故此,她家就成了“石浦镇驻杭办公室”,各色亲戚求医问诊到省城,必然是找托叶美丽。叶美丽一贯侠义心肠,从不拒绝,往往是病人住院,陪护的亲戚就安顿在家里,逼仄的客厅里搭一张钢丝床,短则一两周,长则两月,而叶美丽与外公总是一茬茬地接待,一茬茬地安排。
外婆对人宽容,却一直要求自己“要拿得起放得下”,“事事都提得起,不能弱于别人”,我与她第一次认识,她就这般教育我,而我没用得很,做到其中几分就觉得很是辛苦。
叶美丽其实是我的小外婆,也就是我外婆的妹妹。七岁的一天,外婆悄悄告诉我,小超,你等会见到那个长得最好看、衣服最漂亮的外婆,你就问她,我跟你去杭州好不好?果然,我第一次见到叶美丽就不陌生,跑到她跟前说,小外婆,我跟你去杭州好不好?就是那一年,我高高兴兴地跟着小外婆到了杭州,用我妈妈的话说,一个农村小丫头第一次出远门,不哭不闹,头也不回,真是奇怪。不久,常年疾病缠身的外婆去世,临终前她特意将我托付给叶美丽。为了这一句托付,每年暑假,我都是跟着某个熟人,先坐长途汽车到宁波,而叶美丽一早从杭州坐火车到宁波,我们在苏林舅舅的石浦饭店里碰面,吃午饭,然后再回杭州。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石浦与杭州开通长途汽车,我也终于可以独立来往于这段行程。
叶美丽对我,倾注的几乎是一个母亲的心血,给我做漂亮的衣服裙子,教我什么是丝绸、双绉,给我买第一件属于女孩子的内衣,那个穿着旧棉袄的小姑娘因此建立了新的审美体系。叶美丽与外公总在周末带我去西湖边玩,带着相机拍照,回家后自己冲印照片,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能够难倒叶美丽的。有一年,外婆专门带我去上海,在外滩的喷泉前,那个长得黑乎乎的小丫头才知道原来杭州之外还有更大的城市。当然,外婆对我的学习要求甚严,她与外公每半月一封信,生活、学习样样关心,我老老实实地回信做答。如此想来,我写作的初始习惯应该是叶美丽培养的。
中学后,我毫无意外地选择到杭州念书,直到结婚前,一直与叶美丽同住,那间小小的朝北的房间几乎见证了我青春期的全部成长。我爱叶美丽,当然也不乏反抗,她所有为人处世的道理,那些严苛,当时无法理解,而年岁渐长之后才深深知道都是生活的精髓。
记得婚后第一年的除夕夜,我留在杭州过年,叶美丽烧了一大桌子的菜,吃好也不要我收拾,催着我们回家看春晚。在她面前,我足够没心没肺,只觉得叶美丽永远都是那个足够强大可以依靠的外婆。
然而,不管我承不承认,叶美丽终究是老了,她开始耳背,开始变得柔软,我听着隔壁邻居从叶阿姨叫成叶奶奶,如今已荣升叶家太太。有一天,忽然发现她教育我的口头禅已经变成了“孩子那么小,要求不要那么高”,我忍不住与她辩驳,她却不再坚持,转身去给小暖烧他最爱吃的卤鸭。对,忘了提及,叶美丽没有孩子,自小到大我从来不问,她也不说。
厨房里,叶美丽照旧忙忙碌碌,她边做饭边唠叨我,她的满头白发,依旧卷得整齐好看,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蓬头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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