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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焊花王杏英
2018年03月27日 08:45:32 来源: 杭州日报 口述:王杏英 小单 整理:孙昌建

  手里握一把焊枪时间长了是很累的,但没有办法,拿不动我就背着。

  我小时候住在抚宁巷,杭五中读到初中毕业。我爷爷这一辈以前是从绍兴逃难到杭州来的,当时是做木工作坊的,也是吃手工技术饭。新中国成立后搞公私合营,这个作坊就不存在了,我的父亲和伯伯们就进厂当工人了。

  我爸爸是杭州锅炉厂的起重工,1958年的时候就是七级工了,工资大概七十多块,我们日子过得也还可以。我妈也是杭锅的,不过属于家属工性质,我的外公也是杭锅的老工人,也是七级工。我们家有七个兄妹,我排行老五,老大去了宁夏,老三去了黑龙江,老四是到余杭插队,老六到了淳安插队。我初中毕业那年是1971年,我16岁,年底被分配到杭氧当工人,心里非常高兴,就跟改革开放之初能够出国一样,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哥哥姐姐们去了农村才换来我这个当工人的名额的。

  当时的杭氧,包括杭钢、杭锅、杭轴、重机、浙麻等都是很了不起的单位,在杭州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个子不高,但一说到杭氧当工人,好像个子都长高了一点似的。只可惜我爸爸没看到我当工人,他在1968年就生病去世了,不过我妈很会教育我,我一进去是分配去做电焊工,社会上对电焊工有各种看法。都说女生是不能当电焊工的,此工种对身体的危害比较大,据说受辐射严重的女工会生不出孩子,生出孩子也怕缺胳膊少腿。我妈就说了,不要看不起,要老老实实做,学点技术总是有出息的。我后来能坚持做电焊工还做出一点点成绩,这跟我妈的教导分不开。

  一开始我们学徒工有三个月的劳动,可以说有点上天入地。什么意思呢,上天就是要爬到12米高的吊机上去擦玻璃,怕不怕?当然是怕的,十六七岁今天说起来还是小姑娘,还在读中学还在上培训班,但那时你哭给谁看呢?入地呢就是挖防空洞,当时是为了战备挖防空洞,我记得我们是到岳坟那里挖防空洞,有一次不小心腿上割破了皮,后来去缝了一针,当时缝针不打麻药,真是钻心痛啊。

  我们那一批学徒有二十多个人,年纪都差不多,当电焊工有三四个人。当时做学徒有很多要求,比如要求都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还有那个时候社会也有一点点开放了,但对我们学徒工是要求不能穿花衣服、不能烫头发,不能穿高跟鞋,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也只能在镜子面前比画一下。这是没办法的,特别是我们做电焊的,你要烫头发根本不现实。也不是说不想,但我们更想把技术学好,这个我妈早就跟我讲过,她说技术工种吃香,学点技术总是好的。我那个时候人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力气也不大,有时手里握一把焊枪时间长了是很累的,但没有办法,拿不动我就背着。

  比如焊一只管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手不动,管子在动。

  我们那个时候晚上住在厂里就是为了学技术,当时厂里办夜校,专门辅导学徒工青工的,比如有老师专门讲材料的,我们做电焊的要跟各种各样的材料打交道,这样的听课是很有帮助的。后来我们就在晚上自己单独练上了,那个时候一下了班也没事情做,那就先从边角料练起吧。我的师傅姓马,师傅会教一些基本的东西,但真正要练还是得自己动脑筋下功夫。比如焊一只管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手不动,管子在动,这就好焊了。但可不可能都是这样呢,不可能的。所以我那个时候就开始练让手动起来,让管子不动。比如我到管子的底部去焊,有时就是盲焊,这没有长时间的练习根本做不到,但是一旦熟练掌握之后,那就终生受用了。

  学技术是没有止境的,特别是我们电焊工,专门要考执照的,而且这个考比考驾驶员还要严格,三年就要考一次,你不做这个工作了,有这个证也没有用,你到了下一个三年也照样考不出的,而做做就会越做越熟练。但熟练跟好还是两回事,好跟精益求精也是不一样的。

  对了,先要给你普及一下常识,这个通称电焊的,包括了风焊、电焊、氩弧焊等,材料主要有黄铜和钢板、不锈钢等,这也是根据我们厂的产品所决定的,我们杭氧当时有个军工车间,后来成了分厂和子公司,做的都是军工产品,我就在这个车间里做焊工。所以说这个要求是特别高的,一方面政治上要求很严格,还要有保密意识,另一方面你在技术上必须要过关,我们很多焊接的产品,都是要到X光室去拍片的,看质量是否过关,不过关的就要返工。但返工就不好了,这主要是看有没有杂质焊进去的,有的杂质不是我们带进去的,也不是风吹进去的,而是电焊条本身不过关,所以我领来电焊条,都是要仔细检查过的,好的用在哪,不好的用在哪,心里一清二楚,不好的是指略微次一点的,可用在比较粗放的产品上,在这台面上也都分开摆好的。

  一开始我们黄铜练得比较多,它比较容易上手,但黄铜也容易烧坏。第二天要做什么活,我们头一天晚上就开始练了,这样第二天做起来就比较有把握了,电焊这个东西是这样,你做得好,人家才会叫你做,如果你做得不好,你想做人家也不会叫你做,这样你连上手的机会都没有。我的体会是只要你用心,肯定是越做越好的,越做人家越要你做,我大概练到六个月的时候,从技术上说大概是可以出师了,但整个学徒期是要三年时间。

  学徒第一年的工资是16块,第二年是18块,第三年是21块。我们做电焊的当时每天有两角钱的营养补助,直接发两角一张的菜票。当时的两角菜票是很值铜钿的,食堂里可以买一碗糖醋排骨,有时舍不得吃,还要拿回家给家里当荤菜吃的。这个也是我们电焊这个特殊工种才有的,包括到今天,电焊这个工种可以提前五年退休。这是国家规定的,这个工种很特殊,因为它有强光有辐射。

  1991年,我已经是高级工了,我们的收入已经远远超出了工资,因为那个时候你干多干少、干好干坏是直接跟收入挂钩的。1990年,我被厂里评为劳模,加了一级工资。一开始我是不想评,因为你评上之后,所有人都会盯着你,这样干活很累,会有压力。后来领导来做工作,说总要把好的推上去的,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劳模。

  其实女工也有一定的优势,就是比较细心,这就像做裁缝。

  做电焊工辛苦是肯定的,每天八小时,不是说八小时都在焊,但五六个小时在做是有的,做的时候基本是站着弯着腰,有时也有蹲的,也有的要仰着焊。特别是夏天,那个焊起来是汗水直流,帆布衣服马上就湿透了。那时又没有空调,电风扇是有的,但又不能用,因为风一吹会有扬尘,这个电焊也不稳定了。不过好在那时好像没有现在这么热,还有就是电焊火花经常会灼伤皮肤,你看我手上全是的,当时没注意,时间长了留下疤了。帆布衣服是比牛仔布还要牢固的,但我一年穿下来就破了,特别是前面这一块,被电焊花灼得都是洞,一开始还好补补,把破的旧的剪下来缝上去,后来补也补不好了。厂里对我算是特殊照顾,说王杏英可以领两套衣服,因为我做的活最多了。

  我干活不是最快的,但肯定是返工最少的,因为一旦返工,质量就很难保证了,而且我们做的全部都是军工产品,都是用在飞机上的,都要到一万米以上的高空上经受考验的,所以来不得半点的马虎。材料新的时候是没有问题的,但材料跟人一样也是会疲劳的,一旦它疲劳了,如果你的焊接又不是特别好,就特别容易出问题。

  我们女工干电焊一直是有的,一般人只知道生理上的不适,其实女工也有一定的优势,就是比较细心,这就像做裁缝。当然女工结婚生子要考虑得比较多,跟我一起进厂的三位,做了几年之后就换其他工作了。我是蛮喜欢做这一行的,我退休的时候,还有企业请我去做顾问,那个时候还做得动,但做了几年就做不动了。

  我三年学徒满师后,工资33元,后来加到38.9元,1985年的时候我已经是中级工了。当时工资大概是毛两百元,到1991年已经是高级工了,如果按照我父亲那个时候的七级八级工来算的话,我们的工资早就超过这个定级了。

  我为我们厂也为中国争了光

  在我的工作生涯中有一件事是值得一说的,也是最光荣的。这应该是1995年底的事情了。那时有一艘俄罗斯的潜艇,停泊在象山港,我们工厂派出了一个工作组,主要就是让我去做电焊,是由军代表亲自带队,我还有一个助手。

  俄罗斯方面也来了六个专家,他们一看到我们派出了个女焊工,一开始是有点看不起我们的,当时还不只是代表杭氧,还代表一机部。当时我们归一机部管,一机部的所属企业有一百多个焊工,就挑了我这么一个,我当然感觉很光荣也很有压力。

  我们负责要焊接潜艇上的100多个接头。上潜艇干活,生平是第一次。以前我们也做军工产品,但不会直接到造船厂或飞机厂,都只是在车间里做。这一回是直接到潜艇上做,这个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们这个组有十多个人,包括俄罗斯过来的人给我做下手,他们一开始有点看不起我,有点大男子主义,但当我一拿起焊枪,他们看我的架式,大概心里也有点数了,所谓内行看门道,一个人会不会做,技术精不精,看看架式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潜艇上管道密布,做的时候又有一种比武的感觉,当时还有一家核电厂也派出焊工去的。我记得一个人配了四把焊枪,每天早出晚归,一部军车接送我们,住宿是在附近的农民家里面,当时的条件还是比较差的。

  我们一共做了两个月,中间我只回家过一次。后来工期完成之后,我所焊的管子,由第三方拿去检测,没有一只是要返工的,而另外一家单位焊的,就返工了一个星期。回到厂里之后,一机部的专家也跟到了厂里,跟厂领导说要给我嘉奖,后来厂里给我奖了1500元奖金,还晋升了一级工资。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我后来被评为了一机部的劳模,跟省劳模的待遇是一样的。

  通过这一件事情,我觉得不仅是为杭氧争了光,也是为我们中国争了光,因为那潜艇是俄罗斯的,我们等于说是去整修的,据说那是用作保卫香港回归的。

  学技术是没有止境的。

  我现在还能想得起我妈说的话,她说做技术工人是好的,因为她不是技术工人,而我爸爸是,包括我外公,还有叔叔伯伯等。以前开木工作坊,就是靠技术吃饭的。我觉得焊工这个技术,关键还是要基本功练得扎实,你动作稍微慢一点是没有关系的,因为我们比的是质量,特别是我们的产品都是战备物资,一旦打仗那是要派关键用场的,所以产品质量绝对不能出问题。基本功不是说师傅教你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除了师傅教你的要学会之外,关键还是要自己琢磨,比如说雨天和晴天,南方和北方,这个干活还是不一样的。像杭州的梅雨天,我焊的时候都不开窗,因为空气湿度太大了,同样的,大汗淋漓的时候也不能开电风扇,容易把灰尘等杂质吹进去。

  平时我们也常常代表厂里去参加各种技术比武,全国各地跑,特别是去北方,老实说看到那些焊得差的手艺,我看了实在是心痛,因为他们把活做坏了。我既然做了电焊这个事情,那一定要把它做好,你要对得起你的这份工资和奖金。

  女工很少一辈子做电焊的,其他人后来换岗了也很正常,包括我的徒弟,后来也都做到了高级技师。我的老公跟我是一个车间的,他是做钣金的冷作工,我是跟他在工作中熟悉起来的,他比我大七岁,一开始像大哥哥照顾小妹妹,因为我们有时是共同做一个部件,无非是工种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所以有的时候也相互讨论。

  老公家里是上海人,1965年是支援来到杭州的,当时来的时候学徒也还没满师,他家里也是七个兄妹。我们结婚的时候还是住集体宿舍的,我是怀孕8个多月才休息的,在今天是不可思议了。女儿生下来之后两边大人都没法依靠,因为我公公婆婆在上海,而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产假40多天我就上班了,那个时候也请保姆,人家一般给保姆每个月12块,我们给14块,希望她能管得好一点,因为我们实在太忙了。那时厂里有托儿所,也有幼儿园,这倒还能让我们安心工作。我们正式分到宿舍已经是1996年,我女儿都已经18岁了。我女儿现在也在杭氧工作,女婿也在杭氧,有些事情女儿可能比我记得还要清楚。

  (于是我电话采访了目前任职于杭氧集团的王杏英的女儿小单,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们厂对技术工人一直是很重视的,也一直在提倡工匠精神。

  从我有记忆起,老妈总是很忙的,老爸也这样,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厂里加班。我读小学的时候,常常是一放学就被接到厂里,就是我老妈他们的休息室里,那我就是自己做回家作业了,然后晚饭也都是在厂里随便吃一点,吃好老爸老妈还要去加班。

  有时我作业做着做着就在那长条凳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在家里的床上了。后来我稍微大一点,能自己回家了,有时老妈或老爸会从厂里食堂买一点回来,饭菜一放下又赶回厂里去了,那时厂也好家也好包括我们学校,都在东新路上,也近。有的时候,老爸老妈也会答应我星期天一起去玩,但最后还是因为加班就玩不成。我也是失望过的,但不会怪老爸老妈的。

  平时家务活也都是老妈做的,老妈出差的时候就是老爸做。还有一点,我妈和我爸平时在厂里就是搭档,所以他们有时回到家里谈的还是技术上的事情,饭桌上还在讨论还在想办法。有时我妈也会去找一些电焊的书来看,她还是很钻研的,我爸爸也这样。

  我们家里,一个讲杭州话,一个讲上海话,一个讲普通话,那时我妈对我的教育反倒是比较宽松的,后来我有了孩子之后,她对外孙还是很上心的,好像在弥补什么。我大学毕业后进杭氧工作,也是听了我妈的话,因为她是以杭氧为自豪的。我们厂对技术工人一直是很重视的,也一直在提倡工匠精神,像我们集团的工会就经常组织技术比武活动。

标签: 电焊;焊枪;电焊工;王杏英;学徒 责任编辑: 金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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