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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影萧萧茶磨山
2018年05月24日 09:47:04 来源: 嘉兴日报

  

  ■米丁 图片由米丁提供

  隐匿山水  

  明钱儒榖所辑《小瀛洲十老诗》钱琦条云,钱东畲告老后,“日吟咏自乐,与西村辈十老人结耆英社,林下二十余年。”诗社发起人徐咸留有写于嘉靖二十一年的传世墨迹《小瀛洲社会记》,时钱琦七十五岁,以钱琦享年八十六岁往前推算,诗社初期活动或在嘉靖十年前后,其时许相卿已经还乡六七年,年约四十三岁。我考证十老诗社成员年纪,倘若诗社发起成立在嘉靖十年,则最长着为西村六十七岁,最年轻者为僧人石林四十七岁,那是否许相卿年纪太轻而未能厕列其中?他只比石林小了四岁。凭他的生平经历和声望友情,在十老社中占一席在其时的海盐文坛,亦情理之中,但他没有现身小瀛洲,我的推测应是接获邀请而婉拒。那时正是他经历一连串人世厄运,隐居山林,远离城市、官宦,绝意人间的关键时期。透过十老社人员构成,就能理解他自我放逐的心有多么决然。十老中大多是高老还乡的官吏,一位巡抚(省长),三位太守(市长),两位县令(县长),一位武将,一位僧人,另两位即处士西村、陈勾溪。告病还乡以及后来致仕隐居,许相卿给自己划定的价值取向里,除了迫不得已需打的交道外,已经没有熙攘繁华和与仕宦亲近的冲动。

  上面的推测也可能错了。诗社十老图没有许的身影,清末陈田辑撰写《明诗纪事》,云诗社后来加入进来的人有董澐、许九杞、沈紫硖等人。又有学者考证《纪事》存在讹误。不管实情如何,反正那年诗会,十老之名,许不再其列。当故识旧友燕聚雅集县城小瀛洲,没有前来参加的他在做什么呢?关于这时期他的生活,董澐儿子董榖为我们留了几屏关于云村老人萧逸的写意,每一屏都氤氲着烟岚山水气:卷不离手,诗文锦绣;风和日丽,曳杖行游;山间水边,长躯修髯;昂藏浩洁,举步闲暇。道逢山僧野叟,相谈欢洽。碰到大雪天,跨犊披蓑、登云岫绝顶,寻觅佳句。数十年影不出山,与世隔绝。性狷介,慎取予,非义弗受一介。

  隐居紫云里,行吟南北湖,栖宿茶磨山,彻底断绝与人交往(除了三五好友,除了茶磨山附近的渔樵竖牧、耕夫野老),几十年不出山——这是他不赴县城参加诗会的唯一理由,也是能让人确信的理由。我们也许能猜见,县城里的文朋诗友,之前一定多次邀请,而他也必是婉言谢绝,以至在那个四月,清风暖熏人的下午,当他们坐落停当,分字抽韵,吟哦连连的时候,当他们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或有人会提起他,念叨这个耿介家伙;或有人会吟两句他新近写的诗,击节赞叹。

  冯皋谟(海盐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在《云村许先生传》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例子。时海宁令胡尧时旌表先生卓然高洁的人品,为他树了一块棹楔。先生“则五鼓步郊垧,叩令门再拜去。令尚卧未起、竟不能礼之馆舍间。”这段叙述我甚不解,如果停留城外,如何理解“叩令门”?可以确定的是县令尚在睡觉,没有机会延请进官廨,说一番敬钦仰慕之类的话。

  最能说明相卿少与人交往的,莫过于许相卿写给吴越王钱镠第十九世孙的钱琦一封信,《文集》在《与东畲钱公良太守》名下收录六封信,此为最末一封。时钱琦告老回乡在章泗堰(今沈荡镇中钱村四组,南钱埭)建造草堂数间,名曰“东畲草堂”。草堂座北朝南,前面一条清澈小河,堂后茂林修竹,前后各种植两株槐树,取“前槐金、后槐银”之意。我读过这封信,不禁叹一句:先生,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信曰:“相卿僻处深谷,绝少过从。往岁老夫人之葬,误闻日期,遣儿往助执绋,则既克葬一月矣。”钱琦比许大十岁,是钱薇的叔叔。因为听错日期,错过了钱老夫人葬礼,作为生活在同一个县里的士绅,竟犯如此低级的人情世故错误,不被见谅或可想见。

  茶磨松风

  他甘之如饴的生活,不见得是别人心目中的理想化境。他茶磨松风的日子其实还是世俗的。作为备用干部,名字一直挂在吏部,六十六岁那年《乞恩致仕报籍疏》,他恳请嘉靖帝准许他彻底退休,户籍不回老家海宁灵泉里,而是挂靠海盐鲍郎盐场。

  明代役法实行配户当差制,由朝廷佥拨一定数量的人户去充当某类特定的差役,时称“户役”。最主要而又最重的户役,有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四种。役户各有籍,世代永充,不得更改。凡人户都必须编入户籍,纳入朝廷的管理范围,不得脱户。若离开原籍,应随地附籍。否则,就要受到惩罚。《明律》明文规定“凡一户全不附籍,有赋役者家长杖一百;无赋役者杖八十,附籍当差”。彼时户口管理制度已经很现代了,推行户贴制度,所造文书一式三份:一为藏于户部的户籍,一为发给每户的户贴(户口本),一为有司岁记户口登耗的集册。

  董榖《云村许先生行实》说,先生“以鹾籍隶鲍郎盐课司,疏闻,报可,为海盐人。”他所撰另一篇《云村先生传》中云“先生葬其先封君于湖”。封君一词古代指受有封邑的贵族,后来封建时代因子孙显贵而受封典者亦称“封君”,故可推测先生晚年户口迁徙南北湖紫云里,缘于早年葬其父亲于南北湖金牛山。不过在奏疏里,他向皇上说明的理由并非缘于此,是希望自己的后辈“令其服田海盐山村,改鲍郎场灶户,以供课养生。”后户口落籍在鲍郎盐场盐课司,即盐场管理税收的处室。毕竟是宦途有身份者,朝廷比较照顾,同意户口挂在政府所属的国有企业里,有别于民军匠灶等普通户籍。不过其间并非一帆风顺,“疏闻,报可”,可见这个户口涉及到国家政策,地方有司不敢擅断,奏报朝廷,得到批复后才予办理,属特事特办。这还可从冯皋谟说“报窜籍鲍郎场”可见,在户口政策严厉的明代,窜籍应是特例。故时髦的说法,许相卿是明代的“新海盐人”。

  绝响紫云里

  紫云里茶磨山的生活清冷,诗意,恬淡。自适自足局限于狭小的人际圈子里。家人,邻里,学生,诗友,偶尔远方朋友来函,简致问候。间或地方长官造访请益,有时他出面为乡里办事。《文集》存有多篇此类活动相关的文字,比如《与嘉兴林别驾》,请市里领导关心南北湖湖田蓄泄事宜,《与勿齐娄存仁太守》为海塘修筑建言献策,俨然离退休干部热衷家乡建设。五十九岁那年,别人打官司把他牵扯进去,诉讼中的人和事他不晓得,也究其里,反正讼牒中提到自己名字就不好,激动得赶紧写信给海宁王别驾,声明白雪蒙污垢,是无良之民的诳言烂语。当然,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日常生活主要是稼穑耕作,这些耕稼劳作的生活在他诗文和旁人文章中很少提及。我在诗卷中读到“村庄住山麓,长薄带清川。荷锸通新水,携壶饷远田。”(《夏日雨后》),是仅见的例子。文征明《寄茶磨山许相卿》有两句反映他这方面生活的诗:“新水旋开田二顷,紫云深锁屋三间。”诗意情怀替代不了人间烟火与俗世牵羁,所以倾力耕食之余,他替人作序写碑铭,挣一点润笔补贴。

  集中收录一封写给陈鉴的信特别有意思。说好久没有欢聚畅言了,心里特别想见你,那天我终于下决心乘船前来,沿秦溪北上(朱元素西村、陈勾溪鉴都住在县城西面乡下,相卿水路行舟,需从秦溪转乌秋塘,抵县城天宁寺前入官塘折西),讵料“登舟薄午,北风顿厉”,北风灌满船帆,只好掉头南回,实在是造物限人啊。并写了一绝句《复陈勾溪》寄去。

  陈鉴对相卿爽约颇失望,有些不爽,和诗作答,意含讽嘲。相卿收到后心里不好受,致信西村诉说。西村以尊长兼诗友身份作两绝句相劝。文人雅趣,诗来诗往,酿一段佳话。《西村诗集》收录这首《许云村舟过勾溪,欲访溪翁,为帆急不相见而去。寄诗致其情,溪翁和答有见嘲意,予为作二绝句解之》,诗二云:

  紫云山下别三年,两地音书各杳然,

  为报澉湖春水动,放歌相约上渔船。

  既是忘年交朋友,又是年轻结交至今满头漂白的几十年友谊,未到访事出偶然,堪媲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未至而返,潇洒自适。话尽量放缓了往宽处说,老大哥一般,让两个孩童似闹了点小情绪的人别纠结太甚。陈勾溪三年不见相卿,许是期待甚深,失望亦甚深,激动之下用词走偏,才有讽嘲意。读到信后,一个隐居不仕、名满诗文的地方贤达胸中涌起委屈,憋心里难受,就诉说给西村。不亏盐邑领袖群伦的诗社尊长,西村寥寥几句,宽慰彼此,相约来年开春荡舟南北湖。

  暌违之后的相聚激荡人心,《文集》诗歌卷录有相卿难掩兴奋的翘首以待和情不自禁:“野人沦放紫云谷,胜友连翩根竺村。”足迹不入城市几十年的“野人”何以如此开怀?原来那天他终于迎来了西村、沟溪,还有天宁寺僧人明秀联袂造访。我不清楚这次聚会是否便是西村倡议来年开春放歌渔舟的那次,他们三个必是从天宁寺前塘河放棹南下,经乌丘塘溯秦溪而来。那份欣喜通过“联翩”两字传递出的那种友情之珍,也让我在阅读中分享了盐邑贤哲的世间温暖。

  

标签: 诗社;海盐;钱琦;许相卿 责任编辑: 汪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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