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非草非木。竹就是竹。
竹,小异空实,大同节目。戴凯之说:“夫竹大体多空中,而时有实,十或一耳,故曰小异,然虽有空实之异,而未有竹之无节者,故曰大同。”我一向以为竹子是空腹的,哪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安吉就有实腹竹。
竹是安吉人的命脉。在安吉,除了竹还是竹。
曾因撰写《梁希传》,去湖州梁希家乡采访,顺路去了安吉。为了看到实腹竹,也为了拉直我心底那个存留多日的问号。
我曾就福建建瓯的竹文化建设和竹资源开发情况,发表一篇报告文学《中国竹事》,篇幅不算短。建瓯是中国的另一个竹乡。谁知这篇东西竟令安吉人不快。电话从遥远的竹海深处打来——李记者,你是福建人吧?我说我是北方人,个头不算矮。他说,北方人写南方的竹子,看来你是下了一番功夫。不过,世界竹乡在中国,中国竹乡在浙江,浙江竹乡在安吉。而你写中国竹事,却只提安吉几个字是何道理?我说,我没去过安吉,不敢凭想像多用笔墨,何况报告文学要客观真实。电话那边说,你写的题目若是《建瓯竹事》,我们没有意见,可明明是《中国竹事》,怎么可以只给安吉几个字呢?安吉的竹,是几个字就能概括得了的吗?我愕然,竟不知该说什么,问号就这样在心底留下了。
越野车一进安吉的地界,竹乡的葱郁和淳朴便扑面而来。一丛一丛的竹庇护着河溪,一丛一丛的竹拥抱着村庄,一丛一丛的竹高上山去,一丛一丛的竹连接着山岭。间或,杜鹃花挤个角落,热烈地开着。这个季节当属于花,但在安吉,所有的季节都属于竹。竹在这里出尽风头,占尽了风光,甚至餐桌上,甚至视野里、话题中。
安吉历代竹产丰饶,民采为食。安吉竹子的种植始于秦朝。安吉从不骂秦始皇,反而世代敬重他。始皇焚书坑儒时,烧了那么多的书,却留下了种竹、种桑、种农作物的书。秦始皇是个务实的君主。要是他当初一古脑把种竹的书也焚了,安吉还能有今天吗?安吉人说,安吉的根源于秦始皇。不管历史学家怎么说,反正安吉人自己这么认为。
安吉人靠竹日子过得安稳,竹又给安吉人更多的智慧。早先,安吉人将竹纂筏成帖,帖的一个单位是500公斤。雨季水发之时,运筏到安吉的重镇梅溪。如果遇天旱水浅,即用毛竹筑坝拦溪提高水位,待坝内水蓄满时,突然将毛竹坝砍倒,借溪水冲击力使竹筏顺流而下。梅溪镇有竹行23家,代客买卖。山户将筏运到后,即通知竹行派人看明货色,称“踏筏”。同样一种竹,又分好歹,其竿大而青者,则价昂,竿细而发黄者,则价低。估定价格,按贴结账。竹行再转手把筏卖给水客,水客雇扎筏工将竹贴改扎成“方拖”或“缕头”,再雇撑筏工撑到苏、申、嘉、湖等销区。全国各地就能用上安吉的竹了。“安吉的竹,好竹。”
梅溪的竹材吞吐每年都在10万帖以上。
梅溪竹行的资本雄厚,吉记行、安兴行、秦昌行、永成行的实力和信誉驰名江南。梅溪竹行曾发行期票(也称梅票),即竹行购竹一部分付现款,一部分付期票,比例有三七、四六、对开等。期票期限1至3个月不等,月息2分。竹行与梅溪、晓墅、递铺、孝丰的米铺、布镇、肉铺和杂货铺取得联系,山民可凭票购货。
竹,活跃了一方经济,富足了一方百姓。
然而,这已都是过去的事了。竹已不是那时的竹,人也不是那时的人了。安吉还能兴隆起来吗?
县城的街道旁,一些人正忙着往广告牌上贴字,字硕大丰实,只有一个:竹。其它几行小字未及看清,车便驶过去了,想必竹乡人正在举行什么活动吧。竹乡的一切,都与竹有关。我们停在林业大厦,这是县林业局所属的一家宾馆,建筑外观和室内的陈设都极有竹乡的情调。安吉人懂得外乡人的心理,知道你想什么。“肚子饿了吧,走,吃油闷竹笋去。”胡正坚局长拉我下楼,边走边说:“这几天,正大量出笋。今年的笋格外肥。”
小酌片刻,油焖竹笋端上来了。吃一口,再吃一口,我几乎失态了。“怎么样?”胡正坚局长不无得意地看着我。我说:“能不能再上一盘?”
这时,一位穿着笔挺的青年从门口走过,大哥大夹在脖子上,腰间的BP机,响个不停。我问:“是做竹生意的?”胡正坚说:“是县报记者。”安吉竹茂,新闻也茂。原是一周三张的小小《安吉报》,现在竟办到一周五张了,正嚷嚷着改成日报呢。编辑记者十几号人马,每天忙忙碌碌。我说:“将来若是有深入生活的机会,就来安吉报社打工,承包一个专栏,不要工钱,不要稿费,只要管饭,但每日必有一菜。”胡正坚问:“啥菜?”“油焖竹笋。”胡正坚笑,我也笑。
下午,胡正坚忙别的事,我便去了竹园。说起竹园,安吉人的话就多。安吉人告诉我,安吉竹园是全国面积最大、竹种最多的竹园。广告语中不准用“最”字,退一步说,即便省去“最”字,那安吉竹园还占着一个“大”和一个“多”呢,不伤筋骨。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没有最多只有更多。安吉人把这事看得很重。竹园是安吉人的面子,办婚礼,过生日,签合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北京有个“个园”,里边的亭都是“个”字型。“个”字实际是“竹”字的一半,一半竹也是竹,就像一条河突然分岔,成了两条河。不过,北京的“个园”确实无竹。北京倒是有个竹园,叫紫竹院。紫竹丛生,湖光闪闪,塔影浮现水中。北京人把这里的紫竹当成了宝贝,可安吉人见了却不以为然,紫竹算什么?在我们那里,紫竹是做箫笛、鱼竿哄小孩子的。安吉人用竹,把北京人压过一头。
成都有个望江公园,实际上就是成都的竹园。这是早年间,有权有势的人为女诗人薛涛建造的,井、楼、亭、馆旁竹林遍布。红颜女子酬人后喜玩竹,别有一番情趣。安吉人去过望江公园,心里当然有数,望江公园的品位是因薛涛的诗而抬升的。可安吉有个吴昌硕呢,不但诗如画,画更如诗。不过当着成都人的面,安吉人并没有乱嚷嚷说出来,那样太不给成都人面子了。看透别说透,说透不朋友。安吉人知晓事情,涵养深。
但安吉人也有计较的时候。
安吉竹园拥有40个属300余个种,光是乡土竹种就有40多个。说说看,哪里还有这么多属这么多种的竹?在别的问题上,安吉人可以不计较,但在竹园的问题上,安吉人是要同你论个高低的。
昔人曰:私订终身后花园。昔人又曰:园居者须是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安吉人由昔人的两句话悟出道理。他们把目光投向上海,又投向自身的竹海,于是便提出:要把安吉建成上海的后花园。我在安吉时听到这话,怔了半天——上海人精明到一分钱掰成几半花,上海人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中央说开发浦东,东北几个老哥瞅准机会,携重金南下,在上海滩找个角落安营扎寨,要大干一番房地产生意。谁知没用半年就栽了个大跟头。
用什么办法能把上海人腰包里的钱掏出来?有高人在安吉人耳边偷偷嘀咕一句:旅游。
上海平均每个家庭每年用于旅游的费用1万元左右。上海人会生活?不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上海居民的居住空间太窄,四肢从早到晚难得舒展。老少几代人整日眼睛对着眼睛,该隐蔽的事情不能隐蔽。不是不隐蔽,是没地方隐蔽。
安吉人喊了一嗓子:到竹乡来!茂林修竹,啥事都能隐蔽。
又有高人指点,光喊不行,你们要弄点名堂。旅游旅游,不能有旅无游。
安吉人脑子灵,手脚也麻利,三弄两弄名堂就出来——以独特竹文化和淳朴竹乡风情为旅游内容的竹乡森林公园建成。好家伙,方圆180平方公里。景点成串,要品位有品位,要境界有境界,一年就来了游客20万人次。安吉人用心看看,游客队伍中大多都是上海人。
安吉人这个乐,看你阿拉精明还是咱们乡佬精——你腰包里的钱是你自己掏出来的,没人向你讨。
我的心底还有什么问号,早被安吉的竹拉直了。临别,胡正坚局长说,10月份,安吉要办中国竹文化节,届时,欢迎我再来品尝油焖竹笋。我疑是听错了:“安吉竹文化节?”
“不!”胡正坚用手在空中划了几下,然后指着远山的竹海说,“是中国。”
瞧,安吉人眼界该有多宽。
当我挥手向那汹涌的竹海道别时,安吉,你已非你,我也已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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