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年拍的严双荣照片。微 笑 摄
“茶二代”张百仁(中)。记者 樊 蕾 摄
大热天喝杯凉茶,真爽!记者 何瑛儿 摄
30年前的凉茶摊。
这个夏天,83岁的严双荣没有再出现在钟堰茶摊。往年,他是必不可少的主角:管着钱袋子,安排进出事务,考察捐款对象,甚至,接待各路来访者……在这群平均年龄80多岁的老人中,他相对身体健朗,脾气耿直,所以被推举为“钟堰茶摊”的“大掌柜”。
今年,替代老严的是一个叫张百仁的“新人”——跟88岁的王德兴、85岁的余阿王、83岁的严双荣和何六一相比,70岁的张百仁属于老人中的“小青年”。所以,他以“二代”身份成为“新掌门”。
严双荣并不是主动离职。今年春节,他在家晒衣服时摔了一跤,骨头碎裂,从此躺在床上,连话都不能说了。或许从此,再也不会在茶摊上看到老严了。
这让我觉得心痛。从前年开始,我常与茶摊老人们聊天,了解他们的每一个人。老严瘦小精悍,有主意,脾气大,不经意间成为他们中的“当家者”。沈培虎做事认真精细,是茶摊的会计,每年经手十几万元的账目。余阿王已85岁高龄,但最任劳任怨,每天都是第一个到茶摊,最后一个离开,几十斤重的锅子端来端去,支摊点火烧水等脏活累活全是他。
我不止一次设想,茶摊上的熟面孔终会越来越少,就好像这几十年来的循环那样。但我想不到,第一个离开的会是老严。
钟堰凉茶摊的“网红”之路
六月开工,八月收摊。这是钟堰凉茶摊的“工期”。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几十年的老习惯。
每天早上4点多,余阿王就从越城区府山街道树下王村的家里骑着三轮车出发到大校场,通常需要半个多小时。到那儿,天才蒙蒙亮,路上还没什么人,余阿王就从旁边的凉亭里搬出锅灶柴桌,开始生火烧水。同时,他还要把茶杯茶具再冲洗一遍,整整齐齐码到台面上。然后把内含豆蔻、甘草、青蒿、桑叶、薄荷的凉茶包投到茶桶里,静待水开。
烧好水的不锈钢桶,足有30公斤重,余阿王躬着腰一用力,就端起来了,冲到凉茶桶里。11年重复这一个动作,他练就了一身真功夫。
余阿王老是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色圆领汗衫,上面布满一个个小洞,那都是点柴火时被蹿起的火星烧穿的。他索性就每天穿这件破洞汗衫。
这活,实在是太累了。早上3点多就起床,下午3点多回家,天天无休,长达3个月,还要在大太阳底下骑车那么长时间。
而且,实在是太热了。今年7月,绍兴几乎没有凉爽过,好多天最高温度都在40℃以上,在大太阳底下站一小会儿都烤得慌。他们不但一站八九个小时,还要劈柴烧火干体力活。
我们常说,“好汉不赚六月钿”。但这群平均年龄80多岁的老人,一分钱不赚。
余阿王,因为是主要劳动力,活很辛苦,也最重要,老伙伴们本来商议着要每个月贴他千把块钱,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觉得这是做好事,做好事就不能要钱。再说,家里人也支持他的决定,他没有顾虑。
确实,没有一个老人是拿工资的。这也是这个凉茶摊虽然“很有钱”,但却很干净的一个原因。
其实这个茶摊和他们中的谁都没有关系。创始人已经去世多年,他们都是陆续加盟到队伍中来的,从不认识到认识。还有的原来是“粉丝”,后来慢慢从“粉丝”变成了管理者。
人老了,跟孩童一样,原来老严在的时候,他们经常针尖对麦芒地打嘴仗,互发脾气,互相“吃醋”,吵个架生个气什么的那是家常便饭。但在维护茶摊这件事上,他们却是出奇一致的“围圈抱团”:透明、干净、诚信。今天煮几桶茶,用了多少茶叶,收了会员多少赞助,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几十年来的账目,没有一天拉下。
在这个茶摊,特别能感受到光阴的残酷。因为老人的面孔每年都在更迭,今年他在,明年他就不一定在了。但是,铁打的茶摊流水的兵,我觉得这个茶摊已经积淀了深厚的“企业文化”。
A
前几天,两个70多岁的老太太让儿子开着车子来到凉茶摊。她们一人摸出500块钱,给凉茶摊作经费。张百仁告诉她们,茶摊每人最多只收100元,多了不收,也不用多给,因为经费足够了。但两个人坚持,说这500块是全家的心意,全家一人100元,就是500元。张百仁拗不过他们,就拿出收据,端端正正地写好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交给老人。同时,这两笔进账,也端端正正地记入了厚厚的账簿。
这种暖事,在凉茶摊经常发生。我常常想,这个茶摊为什么会坚守那么久?也许,“粉丝的力量”是最大的动力源泉。这么多年下来,茶摊累积了1000多名忠诚的“粉丝”,除了爱喝他们的凉茶以外,每年都会存入100元当作茶资。当然,这100元他们是喝不完的,就成为茶摊基金,沉积在那里。这些“粉丝”中,有些是走过路过的行人,喝着喝着也便成了“粉丝”。还有些,是被老人们的坚韧打动,为了表示感谢,便出一些钱,聊表心意。当然“粉丝”中还有许多是“铁杆”,不但一个人出钱,还帮亲朋好友出了“份子钱”。
老人们常常说,他们只是出面施茶的人,其实真正的“施茶人”是1000多个会员。没有他们“养着”,茶摊是开不下去的。
其实,茶摊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譬如,前几年由于没有固定场所,卫生条件也比较差,在城市环境整治中一度面临关门。但茶摊所在的府山街道伸出了援手,不但免费供水供电,免费提供一间小钢屋放置器具,还给他们搭了类似星巴克那种时尚洋气的凉棚,让凉茶摊成为一道风景。虽然老人们有时候也会嘀咕太“奢侈”,不如原来的凉棚用着心安,但毕竟是好看多了。太阳直射在棚布上,透下绿色的光线照在老人布满沟壑的脸上,很有画面感。
很多企业还要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但茶摊的每一次“接班”都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只有奉献没有得到,他们总能在一堆人选里找出最合适的那个:就像当年选择老严,现在选择老张,标准清晰而没有争议。
B
余阿王一大早就起来烧水。
张百仁能出任“新掌柜”,大家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最初这个凉茶摊就是他父亲创立起来的,他是真正的“茶二代”。只不过,父亲去世以后他尚未退休,所以只是偶尔来客串一下,打个帮手什么的,真正的“接棒者”是父亲的一群老伙伴们。
但老严病了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今年刚满70岁的张百仁,剪着板寸头,看起来很精神,身板也硬朗,思路更清晰。
“当时大家伙儿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身体好,有想法,哪怕以后出面捐个款跑个腿什么的,也比我们强。”于是张百仁就接班了。
今年6月到现在,钟堰茶摊已经对外捐献3万多元。“我们每年都捐。除了置办焦炭、茶叶等每年要花1万多元,“粉丝”们捐赠的其他茶资,我们都捐出去了。”张百仁说。
去年我在茶摊碰到老严的时候,很多次他也在研究捐款的事。作为茶摊的“大掌柜”,一个很重要的使命,是如何把使用不完的茶资花出去。用他们的话说:“从粉丝中来,到粉丝中去。”
“我们捐钱的对象,一般是从电视和报纸上发现的。看到哪些人需要帮助,不管是生病还是贫困什么的,我们就会找上门去,给他们捐钱。”
今年的3万块钱,1万给了东浦镇一户因病致贫的家庭。父亲生病,女儿读书困难,钟堰茶摊就捐了医药费和学费。还有2万也捐给了差不多类型的对象。这些年,捐出去的钱累计已有上百万元了。
我发现,这些老人谈到钱的时候,好象谈的是一碗水、一杯茶。我觉得,这或许就是他们能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的原因。他们不看重钱,觉得钱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根本不用多想。恰恰相反,他们很看重施茶这件事本身,觉得要施得有温度、有效果:既有白开水,也有凉茶,既能喝,也能用水壶打,既让路人喝,也让附近的打工者喝。
每次决定要捐钱的时候,一些长期参与管理的老人都要坐下来商量,判断这笔钱该不该捐、该捐多少。大家都觉得应该捐,于是就捐出去了。一般来讲,甚少争议,都能达成一致。
我有时候想,如果这个茶摊不是每年及时地让爱心款循环起来,而是把一大笔钱存积在那里,可能茶摊早就散了。让爱心在循环中更透明和清澈,让杂质没有沉淀的空间。所以这些老人不仅大度,而且都很有人生智慧。
某种程度上,茶摊已经成为一个爱的循环体。老人们的爱心行为感动了大多数人,粉丝们捐献的茶资不断累积,老人们又用茶资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每一分钱、每一个人的劳动都变得意义非凡。更重要的是,烧茶施茶都是体力活,老人们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也渐渐显露。大家不仅捐钱,“捐力气”的也渐渐多起来了。
网友“微笑”,每年都要到凉茶摊上来帮忙。别看她是个小女子,但是干起活来毫不含糊,劈柴、烧水、舀茶,哪个环节都帮得上手。她不但自己来,还带着朋友来。每天收摊以后,地面上都会留下污渍,“微笑”就会帮着老人把路面彻底冲刷清洗一遍,免得成为城市的“负风景”。
今年,“帮帮团”里出现了新成员——九成救援队的队员们已经是第7天到茶摊上帮忙了。这群经受过险恶搜救环境考验的青壮年们,身手矫健,干起这些活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每天都会派3个人来到茶摊,包下老人们的重活累活,搞得老人们在旁边插不上手。
还有很多素不相识的人,喝一杯茶,放下100块钱。
还有属地的府山街道,每当老人们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向街道干部求助时,每次都尽力相助。
钟堰凉茶摊,在这个城市里是渺小的存在,但正因为渺小,坚守才更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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