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后的文兴桥,依然保留了一边高一边低的形态。
浙江在线12月15日讯(浙江在线记者 竺大文 见习记者 黄慧仙 通讯员 郑亦扬)十九大报告提出,加强文物保护利用和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我省本着高度的文化自觉推进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在利用传统技艺修复濒临消失的古文物、利用科技创新实现保护传承上取得突破,真正做到了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本期周刊推出两个专版,分别介绍廊桥修复工程和文物数字化保护利用。这正是我省文化遗产保护取得的最新成果。
历经一年修复,“中国廊桥之乡”泰顺被洪水冲毁的三座古廊桥又重立于浙南大地。廊桥不再是遗梦,文物亦融于生活,这些优美的廊桥弧线勾勒出古人的智慧,更映照出我省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在文化遗产传承保护上的决心和努力。
廊桥之美 一道温暖彩虹
廊桥的美名可以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茅以升组织的一次考察开始。建筑专家深入浙南山区,在那些偏僻的村落旁,居然见到了酷似北宋画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但近千年来,人们一直以为这种造桥技术已经失传了。之后,茅以升主编的《中国古桥技术史》记载了泰顺的4座木拱桥,从此,廊桥重为世人所知。
2009年,由浙江泰顺、福建屏南、寿宁等联合申报的“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代表作;2012年,浙江泰顺与景宁、庆元,福建寿宁、周宁、屏南、政和等县联合申报的“闽浙木拱廊桥”被正式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泰顺是“中国廊桥之乡”,境内存古廊桥33座,其中15座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廊桥,早已融入在泰顺人的日常生活中,像空气不可或缺,也像空气那般平常。但,对于当地人,廊桥绝不仅仅意味着一种制桥技艺。
实际上,村民兴建一座廊桥的动机并不全是交通所需。许多廊桥都建于村落的出水处,在当地传统文化中,它们扮演着特殊的角色,被认为能够保佑一方平安,体现着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比如在南溪村,每年农历七月七是祭桥的日子。祭桥疏文保留至今:“禾苗青秀雨水均,田园六种全收熟……童子老迈男康女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于乡民而言,这些都是他们最实在的追求。
对于泰顺人来说,廊桥,是每日上学都会踏过的木板,是夏日纳凉不可或缺的凉亭,是邻里交换农产品时常倚借的自选市场,是风雨侵袭时得以安顿的庇佑所,更是每个人眼前那抹最美的云霞,心中那份最暖的寄托。
也因此,一旦廊桥受损,村中族人总是要想方设法尽快将它修复如初。
去年中秋那风雨交加的一天,让泰顺人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廊桥在他们心中的价值。这一天,台风“莫兰蒂”侵袭泰顺,雨量在中午达到历史极值。河水突如其来地涨了起来。薛宅桥、文重桥、文兴桥相继被冲毁,桥身随着奔腾的河水漂流而去。
那天的洪水是一个意外,而之后一年的经历更像是一个奇迹。住在桥附近的人们,沿河打捞回了几乎全部的木构件,循着祖先留下的印迹和技艺,他们重现了这三座古老的廊桥。
重现的不仅是廊桥,更是植根于传统的荣光。
廊桥之情 一方乡愁无限
季海波是泰顺县非遗保护中心主任,也是从小生长在薛宅桥边的人。中秋节那天,当季海波接到表弟从桥边发来的手机视频,看着空落落的河面,他的心也一下子空了。
“薛宅桥怎么会被冲走?”季海波说,无论是从对称性还是左右偏差上来讲,薛宅桥的结构都是十分稳定的。之前也多次经历过洪水,每次都是洪水退走,桥则岿然不动。
那天中午11点多,洪水水位距离桥台只有1米多的距离,而平时水平面与薛宅桥桥台的距离一般在10米左右。当两者距离达到1米时,为警戒水位。
水流在流经薛宅桥西桥台时,巨大的旋转力将桥台下的石构件全都“掏”了出来,西桥台就这样垮塌了。随后,薛宅桥很快由东向西倒塌下来,整个桥架随洪水漂过一二百米后才渐渐散开。
“洪水退去的第二天,路终于通了,县里的文物工作者、非遗传承人兵分三路参与抢救工作。市文物局、省文物局的专家都来了,到第四天,国家文物局也派出了专家。”泰顺县文广新局局长陈体注介绍说。
为了抢救木构件,“泰顺文化”微信平台发布了通告,整个泰顺,出现了大量寻桥木的热心人。
薛外村村民薛细云的太公曾是修建薛宅桥的捐资人之一。他沿着溪流跑了两天、65公里的路程,一直寻到了福建境内,搬回100多个桥木小构件……实难想象,这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所能做到的事情。这些木构件,能拉动的他就自己用车载了回来,拉不动的就叫人来一起拖回去。“从小爷爷、爸爸就说过要爱惜这座桥,我当然也要这么做。”薛细云说。
“村里一个青年去水库钓鱼时,捞到一个有雕花图案的木构件,马上就送过来了。”说起文兴桥木构件的打捞,筱村镇政府文化员郑浩从这样一件小事说起。
这样的村民并不在少数。在许多人的回忆里,有开车来送桥木却不肯留下姓名的女孩子;有专程来告诉工作人员哪里有桥木的小伙子;有划着竹排入水库、拨开水面捞桥木的年轻后生;更有推着拖车来送桥木的村民,车上贴着红纸,上书“国宝廊桥构件是文物”……
“来的人太多,当时激动得只顾数木头,却忘了登记他们的名字,很多人也不肯留名,最后记在本子上的只有七八个人。”参与了救桥全过程的季海波说。
不到半个月,三座被毁廊桥90%以上的大中构件都奇迹般地找了回来。
“廊桥情结”不仅在泰顺,更是从温州一路蔓延至华侨圈。来自温州的廊桥协会、廊桥公益基金等六七个平台纷纷发起募捐。各界人士的捐款多达600多万元……
薛宅桥桥面上的长廊。
廊桥之梦 一个动人故事
但在修复一开始,工作组就遇到了大麻烦。
仅一座薛宅桥就捞起了1200余根桥木。三座桥,几千根木头,在事先没有编号的情况下,完全打乱了顺序。要原样修复起来,完全没有头绪。而且,并不是每根抢救回来的木构件都可以重新上桥。有的外观完好,但内部已经损伤,再使用就无法达到安全性要求。这时,要借助测试仪器对其内部进行无损测试,从而确认木料可用或在原有基础上修补。
“这次修复不同于以往的落架修复,而是依照文物修复技术要求,采用传统技艺,将原构件‘归位’。”省古建院建筑遗产五室副主任黄贵强说,省古建院的7位专家组成团队,先后20次来到修复现场指导修复工作。现场施工团队采用“专家团队+图纸数据+现场原构件+传承人经验”的方式,每一件木构件施工前都登记,施工过程也有图片留档,安装归位后则有位置记录。
循着留存下来的文物资料,专家们在当年的照片里抠细节。“原以为每座桥是一本书,没想到每根木头就是一本书。”季海波说,为了照片中桥上的一块三角形石头,他们甚至会在一堆石头里细细挑拣;为了配合一个160年前留下的榫卯接口处痕迹,他们反复试验无数次,只为找到一个与之最为接近的构件。“一边修复一边甄别,桥台修复只花了3个月,甄别却整整用了6个月。”
修复过程中的灌浆同样是件费力活。“与普通灌浆不一样,给文物灌浆就得格外小心,经常是边灌边看才能完成。”黄贵强说,修复用的填充物是浆砌块石,这种现代技艺的运用既能起到加固桥台的作用,又能很巧妙地不对传统廊桥外观形象造成影响。
在省非遗保护中心活动部负责人薛益泉看来,这次廊桥修复,无论从桥的结构、样貌,或是原材料的恢复及新材料的运用上都相当成功。“廊屋上的瓦都是用土法烧制而成,风雨板的颜色等也都本色还原。”
每座桥的修复工程都分别交由一位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带队。这是泰顺廊桥列入“国保”单位以来,第一次有本地拥有廊桥营造技术的民间力量参与廊桥修复。生长在泰顺最美廊桥泗溪北涧桥边的曾家快就是其中一位。
与一般木拱桥不同的是,他负责修复的文兴桥并非左右对称结构,而是呈现一边高一边低的形态。这样的造桥技艺在始建时或是一个失误,但如今想要还原,却有着不小的难度。“图纸就改了有十几次,改到最后别人都看不清上面的线条了,我又重画了一遍。”
榫卯相接,不费一钉之力;嘉木巧支,尽显匠人之智。曾家快说,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里,用到手工的地方很多,柱子须用斧头劈出来,榫头切口处也少不得手工来切。“粗活细作”正是整场修复工程的生动概括。当然,对于曾经在央视《状元360》节目中得过“斧头王”称号的他来说,这并非难事。
另外,在此次修复中,几座桥的牛头梁都选用了新木。作为木拱桥中最为关键的部分,牛头梁的木料年份,甚至何时伐木都有着诸多讲究。
为了找到合适的木头,季海波一行跑遍了17个山头。但这些树不是年份不够,就是树身太老,已列入保护名单,不宜砍伐。一番波折之后,他们终于在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旁找到了21棵符合要求的老树。
“真是赶了巧,除了牛头梁,还有其他一些配件,21棵树我们全用上了,一棵不多一棵不少。”说起得到木料的经过,季海波仍难掩兴奋。
俗语云,五月十三,杨梅摆摊。就是说,杨梅红时伐下的木料能用百年。为了遵循古法,更为保证木料能做长久之用,他们真的一直等到杨梅时节方行伐木。
在点滴细节的“苛求”中,在日复一日的汗水挥洒中,历时整一年,三座廊桥的修复工程终于在2017年中秋节顺利竣工。
但细心的行人或许会发现,三座桥面中间仍然留下一块空缺和补丁。这是因为,桥的正式落成还必须经历圆桥的仪式。在圆桥仪式中,形同婚姻中的圆房,具备类似的象征意义。
这块空缺的桥板就是等待圆桥的时候正式钉上,以显示圆满。三座廊桥的圆桥时间被定在12月16日。届时,四方百姓皆会聚于此,宴百家、舞长龙、敲锣鼓、放烟火,热热闹闹地宣布桥的重生。
此刻,三座廊桥,仿佛落虹静立溪上。登桥远眺,是绿树清溪数里;凭栏细观,是新木旧料交织,只等候着明日的圆桥之时。
修复后的文重桥。摄影 顾周皓
记者手记
重构古桥 守望家园
浙南山区多发山洪,很多廊桥都有着被冲毁、重建的历史。于廊桥而言,“屡毁屡建”几成一种惯例。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正是在这一段段被铭记或不被铭记的历史片断中,这些建筑的存在透出了永恒与坚毅的气息。
薛宅桥500年间修复了5次,原来桥台距水面两三米,如今有10米高,与洪水抗争的过程中,廊桥也在脱胎换骨。
但这一年,文兴、文重和薛宅三座古桥的修复仍然有着特别的意义。
我们知道,按照文物保护的惯例和法规,古建筑一旦被毁,是不能在原址重建的,重建通常是再次伤害。我们宁愿观看断臂的维纳斯,也不会为她接上假肢。这三座廊桥原本只能成为泰顺人记忆中的遗憾。
然而,国家文物局、省文物局的专家先后到访泰顺,经过现场勘察、评估,最终应允了泰顺人的请求:三座桥准予原址重建。
之所以作出这个特殊的决定,正是源于廊桥这种不断修复不断生长的基因。
首先,当桥被冲毁的第一时间,当地百姓就开始循着河道施救。短短十天内,大约90%的大中构件得以抢救回来,历史信息保留完好。其次,这些木拱桥的文物资料保存齐整。关于这几座木拱桥的照片、视频、3D扫描资料都较为详尽。比如,非遗传承人曾家快还做过多个廊桥的模型。再者,木拱桥营造技艺早已经列入世界级非遗,技艺的传承人都还在,并且有着丰富的造桥经验,足以完整地重构古桥。
而更为重要的是,廊桥也是泰顺人守望家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这其中,令我们印象颇为深刻的是季海波讲到的一个小故事。洪水之后,他曾去村民家中做心理辅导。当走进一户人家时,主人正在洗碗。大门被洪水冲走了,主人却望着窗外桥的方向流泪,嘴里嘀咕着“桥没了”。
在诸多古廊桥边,我们都能读到不同年代修复廊桥的碑文,记录着修复始末和捐资人姓名及银两等信息。
在文兴桥边,我们见到了守桥人蓝振城。从30多岁开始他便一直守着文兴桥。一晃29年过去,青年已成老者,他却依然遵守着对上一代守桥人——自己母亲的承诺,守护着这座地处山林的古桥。
守护间,修复中,拂去廊桥上历史的尘埃,不经意间我们也重新触摸到那些岁月的故事和匠心的温度。
“就当这是一次被动的‘落架大修’吧。”不止一位被采访者这样说。实际上,许多廊桥或先或后都进行过类似的“落架大修”。
在之前的报道中,就提到过修复中的一段波折。人们把薛宅桥的上千件木构件归类后发现,相同规格的木料比想象中多出了10%。即使一点点和照片比对,也无法落实这些木料的出处。
翻开族谱,谁造过桥、谁捐过钱,历历在目,甚至有记录说咸丰年间的那次重建,用过老桥的木料。这才明白,每一次修建,匠人都将之前未及使用的好料藏在隐秘部位,留给下一次翻修。这意味着,现在找回来的料可能来自比咸丰更早的时期。
如今的我们有幸登上这一座座饱含历史感的桥头,也仿佛能体悟到,这跨越不同时期的树木融合而成的桥身散发出的浓烈乡愁。
廊桥是一种生命体。它的守护、修复和传承,也始终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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