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12月10日讯

　　编者按：岁末回首。冯根生，鲁冠球，这是足以标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企业家高度的两个名字。2017年，他们的离去，引发了中国企业家群体的集体致敬。马克思曾经说过，历史把那些为了广大的目标而工作，因而使自己变得高尚的人看作是伟大的人。在这个激荡伟岸的新时代，用这句话形容冯根生、鲁冠球，依然合适。

　　今天，本报刊发一组回忆他们的文章。站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历史门槛，回望冯根生、鲁冠球，就是要回望第一代浙商的企业家精神，就是要弘扬新时代浙商精神，就是要弘扬与时俱进的浙江精神和首创、奋斗、奉献的“红船精神”。这种精神必将影响、激励、鼓舞着更多的浙商、浙江人，在更高水平的世界舞台上，为浙江经济、为中国经济赢得新的更大荣光，书写新时代的创业史诗。

忆根生：修合无人晓，诚信有天知

杨晓光

　　前段时间，胡庆余堂总经理刘俊先生托人交给我一份纪念冯根生先生的文稿，并嘱我作序。拿着这份文稿很是欣慰。

　　冯根生先生逝世后，我去殡仪馆与冯老作最后的告别。临走时我对刘俊先生说，冯老是浙商的杰出代表，对他的去世，官方和民间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社会各界人士自发撰写了很多悼念和缅怀他的文章。这不仅仅是对冯老的纪念，也是胡庆余堂一笔宝贵的财富，建议把这些文章收集起来汇编成册，作为胡庆余堂的传家之宝。我的这一想法正好与他不谋而合。没想到这份文稿这么快就放在了我的面前。但要我来作序，是我没有想到的。纪念冯老先生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人物的文稿，让我来作序，恐不合适。而刘俊先生一再坚持，说收集这份文稿是我和他们一起想到的。再则我与冯老相识多年，对他的情况也了解，由我作序是合适的。在他的坚持下，我也就答应了下来。

　　翻看这份文稿，内容的丰富超出我的想象。其中的作者，有商界精英、社会名流，也有同事朋友、普通百姓。有的称颂他的高风亮节，有的缅怀他的精彩一生，有的回忆他的为人处事，也有的记录他的警言妙句。尽管平时与冯老多有接触，对他的一部分事迹也耳熟能详，但看着这些发自内心、出自肺腑的朴素语言和滚烫文字，心里还是不时生出一阵阵的感动。一位退休八九年、已经淡出公众视野的老人，去世后在社会上仍引起这么大的反响，有这么多的人怀念他、感恩他、称颂他，冯老该有多大的人格魅力！

　　我和冯老先生相识20多年。1994年冯老受邀为中纪委、监察部杭州培训中心讲课，那时我和他就有所接触。后来他被特聘为该中心教授，我分管过这个培训中心，与冯老接触也多了起来，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可以说，他是我打心眼里佩服的一个人。

　　与冯老接触，感受最深的是他的为人谦逊。在冯老面前，我算是个晚辈，认识他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企业家。但是，在我这个晚辈面前，他非但没有半点架子，反而谦虚有加。每次相聚，谈做人心得，谈经营之道，谈中药材炮制，他娓娓道来，使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醇，让我受益良多。与他相聚交谈，总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记得在2008年，听他讲了一些胡庆余堂的传奇故事后，我竟产生了为胡庆余堂写一篇文章的冲动。为此，我曾多次打扰，他都在百忙中抽时间接受我的访谈。在他的帮助下，我完成了长篇散文《风雨庆余堂》。文章写成后，又请他审阅，他很认真地作了修改。后来，《钱江晚报》用一个整版刊登了这篇文章。记得古希腊一位哲人说过，谦逊是藏于土中甜美的根，所有崇高的美德由此发芽滋长。我想，冯老身上许多优秀的品德，都是从谦逊这个根上产生的。

　　讲究诚信，是我从冯老身上感受到的另一个突出特点。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诚信，是做人成功的要诀，也是企业成功的要诀。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2000年省纪委主办的 “抉择’2000—浙江省反腐倡廉电视专题晚会”上，冯老作为晚会嘉宾接受采访。当节目主持人问他的座右铭是什么时，他用那带着浓重杭州口音的普通话响亮地回答：“认认真真做事，规规矩矩做人。”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掌声。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胡庆余堂，他指着那块著名的“戒欺”匾额说，这块匾之所以挂在大厅，就是给自己人看的，它时时提醒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欺人。他深谙胡雪岩“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经营之道，经常对人讲，“戒欺”就是他的原则。我也清楚地记得，冯老说起接管濒临倒闭的胡庆余堂时，在第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一开始乱哄哄的会场，在冯根生提出重振胡庆余堂雄风的目标，开出“换机制、擦牌子、理摊子”的九字改革“药方”时，会场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胡庆余堂之所以连年亏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采购人员以次充好，药品质量严重下降。冯老一上来就狠抓药品质量。为了做到货真价实，在原料控制上坚持“采办务真”，全厂原药仓库、细料仓库、半成品仓库等主要部门都安排经验丰富的老药工分兵把关，并组成“老药工鉴定组”，对一些真伪难辨的药材进行最后辨别；药品制作上，坚持“修制务精”，精制细作。正是由于发扬光大了“戒欺”这一祖训，第二年，胡庆余堂便实现了销售额、出口额和出口利税的三大突破，迅速扭亏为盈，此后胡庆余堂迎来了一个新的历史巅峰。冯老又一次创造了奇迹！

　　冯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他的勤勉认真。他受聘担任中纪委杭州培训中心的特聘教授，并不只是挂个名，而是认认真真把它当作一件事来做。他备课认真，讲课有观点，有事例，语言生动，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他的课一直是杭培中心最受学员欢迎的课程之一。更令人感动的是，尽管他是个大忙人，但中心请他讲课，除了出国等特殊情况，他每请必到。有时出国回来，时差还没有来得及倒，第二天就出现在中心的讲坛上。

　　一个人分文不取讲几堂课并不难，坚持一两年也不难，但是从1994年到2008年退休，他整整讲了14年，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杭培中心的员工每每提及冯老，都充满感激之情。说起认真做事，冯老曾对我说，他当学徒那会儿，一天要干16个小时，365天天天如此，什么苦累都受过。当煎药工，每天要煎300帖，两年时间，十几万帖中药从手下流过。做学徒时经常要在寒冬的深夜临时为咳嗽病人烤沥止咳的“鲜竹沥”。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强忍着困倦，从刚有暖意的被窝中爬起，把竹子劈开，用火将其中的竹油一滴一滴地烤沥出来。哪怕眼皮困得睁不开，哪怕根本无人知晓，也不敢往竹油里掺一滴水。这种严谨认真的作风伴随了他的一生。一位与冯老共事40年的同事曾回忆说，冯老做事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严谨细致，中药材进来他都要尝一下，材料好不好，是不是原产地的，他心中有数。我想，一个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国药巨匠就是在这样的认真严谨中磨练出来的。

　　与冯老交往，还能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敢为人先的闯劲。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办事风风火火，为人快言快语，很难不给人留下印象。他多次对我讲青春宝集团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改革史。他是有名的国企改革“出头鸟”，也以此为荣。上世纪70年代末，他大胆引进人才，百号员工的企业，一下从全国各地引进了30多名各类人才，极大地增强了企业的竞争力。80年代中期，率先打破“铁饭碗”，搞干部聘任制、全员合同制。上世纪90年代初，面对名目繁多的国有企业厂长考试，他公开宣布“罢考”，掀起轰动一时的“罢考风波”。苦于机制之困，他成立中国青春宝集团，引进泰国正大集团与杭州中药二厂合资成立“正大青春宝药业有限公司”。90年代末，率先推行职工持股，按规定，他必须持2%的股份，折成人民币要拿出300万元，引出了著名的“冯根生难题”。为了推进改革，他向银行贷款270万元，加上所有的积蓄，买下了股份……正是他身上这股永不枯竭的闯劲，书写了从学徒工到一代著名企业家的传奇，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成为一代浙商的标杆。

　　冯老做了一辈子的国企“保姆”，70多岁才从岗位上退下来。也许是积劳成疾，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饱受病痛折磨。冯老住院期间，我去看过他几次。最后一次，他已经不能说话。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大声说着祝他早日康复。据他身边的人说，我走后，冯老紧闭的双眼流出了两行泪水。我想，我和他的心是相通的。这位改革开放的见证者、实践者，我国企业改革的风云人物，浙江企业界的一棵“常青树”，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斯人已去，风范永存！

忆冠球：此地犹留芝兰香

杨新元

　　10月25日下午，我正在家忙碌，儿子从单位打来电话：“爸爸，鲁冠球走了。”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不相信是真的。在我的记忆中，你还年轻，不应该走得这么早。然而，打开电脑，网上已有多条信息证实，你真的已离开了我们。

　　在我的企业家朋友中，你算不上是走得最近的。然而，在新闻界，我与你相识却是最早之一。记得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你是乡镇企业的厂长。中等个子，前额因微微谢顶而显得异常开阔。声音略显沙哑而不失响亮。特别是那招牌式的爽朗笑声，能一下子拉近与人的距离。那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快过年了，你请新闻界几个朋友吃个便饭，还送每个人一只爱华牌的小收录机，说这个对采访有用。这只小收录机我一直用了很多年。不久，我应一家杂志的约稿，专门为你写一篇报告文学。于是，我多次到厂里与你长谈。正是在多次的采访中，我对你有了比较深的了解。

　　你1944年12月出生在钱塘江边的萧山区宁围乡。或许是农家对男孩的偏爱吧，终年贫寒的土郎中父亲，竟然给你取了一个十分霸气的名字——鲁冠球。你的父亲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真的会在若干年后响冠全球。美联社曾在一则电讯中称：“一家农民办的工厂，成为中国第一家在美国汽车零件市场中获得成功的企业。”而法新社则称赞你办的企业是“中国同行业中产量最高、品种最多、成本最低的工厂”。

　　“成如容易却艰辛。”你的成长是艰难而曲折的。萧山区宁围乡当时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到处是“潮来一片水汪汪，潮去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刚读到初二，你因家境贫寒而辍学，到县城铁器社做了3年打铁学徒。好容易满师时，一纸精简令又让你从城里回到农村。回家筹资办粮食加工厂，又因种种原因而被迫停办，一下子欠了几千元的债，只好把老屋卖掉还债。这一系列的打击并没有使你消沉。1969年，你同其他7位农民合伙办了一个铁匠铺。从这个小小的铁匠铺开始，你凭着吃苦耐劳和久久为功的韧劲，把铁匠铺做大，从农机修配发展到生产轴承、喷油嘴乃至汽车万向节，从此与汽车结下了一辈子的缘。

　　由于工作关系，那时我与企业联系较多，而你作为我省第一批企业家也崭露头角。我那篇写于1990年的报告文学《冲进世界汽车王国的中国农民》，真实记录了你在艰苦奋斗中砥砺前行的过程。

　　作为第一代浙商，在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精神，就是在云诡波谲的市场变化中，从来不肯随俗浮沉，而是在困境中努力走出一条符合自己发展的路。

　　那是1979年冬，杭州万向节厂在发展的道路上遭遇了第一次挑战。由于大环境的变化，企业订货量骤减，产量、产值直线下降。出路在哪里？尽管在公开场合你照样谈笑风生，镇静自若，但妻子章金妹知道，这段时间你常常夜不能寐，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几天后，你与同伴北上青岛、北京、沈阳，南下广州、武汉，天南海北去“灵灵市面”，寻找经营决策的依据。当时，计划经济为主，包产包销，而一个乡镇企业的厂长，能想到通过搜集市场信息来进行经营决策，是一种难得的超前之举。

　　正是这次市场调查，你看到了进口汽车万向节这个“缺门”，决定把企业的其他产品全部甩掉，专攻型号多、批量小、工艺复杂而利润又不多的进口汽车万向节。许多人认为这样做，是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你力排众议，说“我就是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然后死死抓住这个篮子”。凭着这种逆向思维的睿智，你带领全厂干部职工走上了一条“小而专”“小而精”的专业化之路。一位权威经济学家在探究你的成功秘诀时客观地评价说：“这一战略决策把生产集中于向专业化进军，不生产滞销的普通万向节，重点生产市场奇缺的进口汽车万向节，以此迅速占领市场，是极为关键的一着。”

　　就是这样，用一个小小的万向节，你将江南水乡同世界汽车王国连在了一起。那是1984年4月，美国派来克斯公司在亚洲的经销商、多伊尔公司总裁贝尔和美国席菲柯锻造公司总裁奥东尼尔来到你们厂。几天前，这两位美国人在广交会上对一批加工精细的汽车万向节产生了兴趣，现在，他们前来造访这家生产企业。你精心管理的企业、优质的产品以及你那种胸有成竹的大将风度，让两位美国人折服。奥东尼尔当即草签了一份由你们厂向美国派来克斯公司出口3万套万向节的合同。这意味着，中国的汽车万向节产品，从此进入国际市场了。

　　在前行的道路上，你不断有惊人之举，常常成为媒体追捧的焦点。

　　你曾派人遍访用户，将3万套不合格的万向节背回厂里，并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废品现场讨论会。3万套万向节卖到废品收购站，实际损失43万元，全厂有半年未发工资。就是用这种办法，你让职工懂得了质量与企业兴衰的关系、质量与个人的利害关系。你称这是忍痛打支“长效针”，以此产生警示作用；

　　为了设备更新，你毅然决定撤销原定建造厂房、宿舍、食堂的计划，把资金全部用于加快企业设备的脱胎换骨，使企业的“老爷设备”在不长的时间里全部更新为现代化设备；企业凭借雄厚的实力，与青岛、广州两家国营大厂一起，被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列为全国仅有的3家万向节定点生产厂；

　　为了提高职工素质，你顶着“六亲不认”的恶名，把企业的招工条件提高为必须有高中毕业证书。亲外甥女考试差了2分，姑妈上门求情也不行。这些年轻人招进来后，你又送他们进大学代培；

　　更让人钦佩的是你对金钱的态度。古语说“利之所在，令人目盲”，而当年，你这个曾被“穷”字缠绕了半辈子的人，却在大笔金钱面前作出了令人震惊的抉择。那是1983年底，你因为出色的业绩，可得奖金8.7万元。你一分不拿，全部留给企业发展生产；1984年，你可得奖金11.2万元，1.2万元你买了国库券，10万元捐给乡里重建中心小学；1985年，你又把26万元奖金全部留给企业发展生产。美国《华尔街》杂志记者曾这样写道：“鲁先生自己就是在一个合同的管束下工作的。他的成败和工厂的盈亏息息相关。去年工厂的利润使鲁先生合法得到8万美元的花红，可鲁先生将全部花红退回，因此他的名声大震，成为一个国家的英雄人物。”而你在《我为啥不拿高额奖金》一文中，讲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几条理由。你说：“我只有一个心愿，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杭州万向节厂办成一个明星企业。为了这，我什么都舍得！”显示了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宽广胸怀和精神上的升华。

　　正是有你这样一个卓越的带头人，杭州万向节厂才越办越红火：1991年，你成为美国《新闻周刊》杂志封面人物，一时轰动全球；1994年，万向钱潮股份有限公司在深圳上市，成为全国第一家上市的乡镇企业；同年，万向美国公司注册成功，这是你为整合海外资源而投下的一枚重要棋子。此后，万向美国公司收购了QAI公司的股份；跨入新千年后，万向整体收购了当年将万向领进国际市场的舍勒公司；2001年，万向又收购了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公司UAI公司，开创了中国民营企业收购海外上市公司的先河；之后，你又大刀阔斧，收购了美国历史上最悠久的轴承生产企业GBC公司和洛克福特公司，完成了一系列对国外汽车零配商的并购。而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为了你心中的那个梦想——造中国人自己的整体小汽车。

　　今年1月22日，在万向集团2016年度总结表彰大会上，万向研究院总经理陈军博士获得了1900万元的奖励，以表彰他为推动万向新能源汽车所作的贡献。此前，万向自主研发的15辆新能源汽车已经通过国家汽车标准测试。就在这次大会上，你对万向整车梦进行了阐述：“万向做汽车零件48年，锲而不舍，持之以恒。2002年，我承诺要为杭州人民造一辆纯电动汽车。大气、大方、没有污染，大家用得起，都喜欢。为了这个承诺，我们天天在烧钱，但终于坚持下来了。”对于万向造整车的历程，你归纳了两个关键词：诚信，坚守责任。

　　一位哲人说过，人的思想是了不起的，只要专注于某一项事业，那就一定会干出使自己感到吃惊的成绩来。冠球兄，你一辈子专注做汽车零件，不仅留下了业绩骄人的万向集团，还给我们留下了“诚信”“坚守责任”这两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你的精神将长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