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6月4日讯 十三年前的冬天，我认识了罗教树，他是中国亿万农民工兄弟中的普通一人：湖南新化县水车镇老庄村人，14岁出门打工，南下广州，东到杭州，北上河南，43岁的额头印满皱纹。

遇见罗教树，是在弥漫着疲惫、怪味和乡愁的绿皮火车上。当时的他，肯定没想到13年后自己可以过得如此体面。

十来年间，每年春节前，我都跟随罗教树回到他的老家，这是钱江晚报从2006年开始的《跟候鸟一起飞——行进中的乡村年度档案》特别报道。我们记录了3个农民工家庭的艰辛、收获和感动，我们见证了他们靠双手努力挣来的生活，也体会着他们面对工伤、欠薪、留守儿童、夫妻分居的伤心尴尬和无奈。

今年5月，我再次来到湖南湘潭，探访罗教树一家。

小镇有了环卫工人

湘潭县城大变样

当天，罗教树从河南安阳请假回家，坐了一晚火车到达长沙，早上6点多他发信息给我：我已经在回湘潭的路上了。

湘潭中路铺镇，是罗教树近10年的暂住地。当时为了儿子好好读书，举家从隆回县金石桥搬迁到中路铺，租了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此后的每一年，我都从长沙转车经湘潭县城再到中路铺镇。

从湘潭县城到中路铺镇，过去的每一年都是风尘仆仆：街头灰尘飞扬，路面地摊凌乱，污水垃圾不时冒出来，中巴车上夹杂着刺鼻的烟味和槟榔味。以至于每一次到目的地，我的头发变成了钢丝，鼻腔里满是灰。

今年一到湘潭县城，发现大变样了：视野所到之处整洁清爽，马路中间安装了隔离栏，记忆中的地摊污水都不见了，店招干净明亮，小县城现出了清爽可人的样子。我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跟我曾经一起走了10年的摄影记者林云龙，他回我：“大变样了啊。总要进步的。”

中巴车不再超载，一路驶向中路铺。下车一瞬间，一个橘红色的背影令我惊讶：这不是环卫工人吗？小镇上都有环卫工人了，怪不得下车迎接我的不再是颗粒粗大的乡村味尘土。

罗教树的妻子唐伟秀出来接我，她说：“从去年开始，中路铺镇上专门有人打扫卫生了，他们定期洒水，每天扫马路、运垃圾。”走往罗教树家的路，从泥泞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以前这条路都是泥巴，你走一趟，我都担心把你的好鞋子废了。”唐伟秀说。

罗教树气色红润

老胃病好了很多

罗教树还住在原来租的房子里。他正嗑瓜子，一转头，我看到了他饱满的额头，上面没有皱纹，透着亮光。好气色！细格子衬衣下面一条牛仔裤。

妻子唐伟秀招呼我坐下吃水果，桌上有提子、香蕉、苹果，说完去厨房忙活了。眼前的唐伟秀，红棕色短发配上一副眼镜，斯文又洋气，红色短款毛衣下搭一条黑色短皮裙。恍惚间我都迷糊了他们曾经的过往。

罗教树说，今年他在河南安阳做工程，跟着老板去的。他还是做模子的小组长，不用直接干粗活了，双手伸出来嫩了不少。

我夸他今年气色好。他说：“现在吃饭比原来好多了，工地有自己的食堂，专门为两三百人烧饭，口味比过往都要好。”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罗教树落下了老胃病。以前的工地上虽然也有食堂，但通常是外包的，口味差，而且千把个人的饭菜一起烧，等他吃的时候已是冷饭冷菜了。这两年工地伙食改善，他的胃病好了很多。

说起工资，他颇有几分得意：“我们工地来了几位有学历的施工员，一个月工资6000~8000元，跟我差不多。”

儿子本科毕业

父母内心无比自豪

罗教树的体面，更来自于内心的骄傲：儿子崇财本科毕业了。去年夏天，崇财专升本（3+2）从长沙一所学院毕业，学的是计算机网络专业。这对罗教树来说，经济压力减轻不少。“毕业后，儿子每年四五万的开支不用负担了，压力小很多。”

与其他五个兄弟姐妹相比，罗教树最大的成果就是儿子崇财——本科毕业，是现在家族里学历最高的。

当天晚上，我在湘潭县城见到了崇财。几年不见，小伙子变化惊人。不愿意跟我说话的他变成了“话痨”，一声“伟利姐”让我倍感欣慰。

前几天加他微信，开口就说：“美丽的伟利姐姐，好久不见呐！”他告诉我，大学毕业后做了一段时间电商，现在是一家装修公司的设计师。微信头像也改成了某装修公司的名称。

起先我问及他的工作，他很敏感地回我：“是不是我老爸老妈又麻烦你了？”见了面，才发现是典型的父辈和子辈间的代沟。

“你爸妈是不是很为你骄傲和自豪啊？”我问他。

“我妈还行，我爸一直嫌弃我。”

“你爸嫌弃你什么？觉得你比他赚得少？”

“不知道，反正觉得不进体制没出息。”

崇财告诉我，他觉得CAD很好玩，现在边学边做，上个月签单4个客户。“做设计师这三个月，平均每月收入5000多一点吧。不过，还是太稚嫩了，想多学学，毕竟我是半路出家。”崇财说。

对于未来，崇财很有信心，他想在湘潭买房。

罗教树更希望他在长沙买房。罗教树觉得，长沙是大城市，机会更多。

而崇财觉得，湘潭挺好，这里有很多同学朋友。

无论如何，罗教树说了：“我出首付的钱，剩余的贷款你自己负担。”

曾从苦中来

如今献爱心帮助盲人

在罗教树家，这次意外发现了一位客人：盲人熊智斌。

唐伟秀说，这是她献爱心所为。

跟熊智斌聊天得知：他今年20岁，湖南永州人，父母生下后发现他视力残疾，不愿抚养，由爷爷奶奶抚养大。11岁就出去打工做按摩；16岁时，爷爷过世、奶奶老年痴呆住进了福利院，他便到处行走不再回家。

去年，他在湘潭县城一家按摩店打工。唐伟秀去按摩，熊智斌给她服务。一聊二说，唐伟秀动了同情心：“好可怜的。”去年快过年时，小熊没地方去，唐伟秀把他接到了家里，就客厅搭了个床，做饭一起吃。

“他也出去做工的，给人按摩。”唐伟秀补充道。

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唐伟秀不停给小熊夹菜，夹猪蹄、排骨、乌鸡，吃完一碗又关切地问他饭还要不。小熊嘿嘿笑，摇摇头。

我问唐伟秀为什么要把小熊接到家里来，她说：“我自己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见不得别人那么可怜。”罗教树一直在旁笑而不语，看我惊讶的表情，他感慨道：“小熊是可怜人呐。”

饭后我们坐着聊天。罗教树说，这次回来主要是去老家新化祭祖，老家盖的房子自2013年盖完后没变过，还是毛坯老样子。因为2013年儿子考上了大学，开支一下子增加，这几年都没有钱多下来装修。

“今年开始可以赚钱装修喽。老家变化很大，正在搞乡村振兴，我们水车镇变成了风景区，最近听说有一个公司在山顶建度假酒店，很大很高级的那种；妹夫在紫鹊界梯田（4A级旅游景区）开农家乐，生意火爆。再过三五年，我把房子装修好，也去开农家乐。”

此时，我想起了十多年来罗教树的每一次愿望：他期待在家门口就能赚到钱；想要盖个房子，老婆身体能调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饭……

如今，一个个梦想正在实现，前方的路越来越明朗。

崇财很有信心，想在湘潭买房。

罗教树气色挺好。

唐伟秀（右）给小熊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