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昕更同董作宾在棋盘坟遗址
1931年11月10日西湖博物馆两周年纪念日纪念照,左一站立者为19岁的施昕更。
1934年6月西湖博物馆全体职员合影,后排左三为施昕更。
施昕更
施忆良
施时英
浙江在线8月25日讯 7月6日下午14点43分,良渚古城遗址申遗成功,阿塞拜疆申遗现场,此起彼伏的掌声,快要溢出荧幕。
施时英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到了那只小锤子敲了下去。
“很激动。”有电视台来家里采访,施时英注意到,自己的父亲笑着,话不多,但内心是很在意的。
良渚申遗前后这一个多月,施时英接到了各种要采访他和父亲的电话,关于他祖父施昕更的故事——这个名字在今年被无数次提起。
83年前,只有25岁的杭州良渚镇人施昕更,浙江省立西湖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前身)地质矿产组的普通职员,并非考古学科班出身,首先发现并发掘了良渚遗址,首度揭开了浙江远古文化的神秘面纱,他被称为“良渚文化的发现人”、“良渚遗址的发现者”。
但是,施家人有一个遗憾,2019年,施昕更去世整整80年。良渚遗址在发现83年后,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可是,施昕更的墓,却还没有找到。
祖父:最后一封信
良渚申遗成功之后,电视台的记者来施时英家里采访,施时英的父亲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本子,翻到其中一页。页面上的标题:施昕更临终前一天写给父亲的一封信。
父亲大人膝下:
……因男自上月份起患病,迄今无力执笔,致劳廑念,深为不安。男自四月初起,身体时感不适,曾赴永嘉医治,费去数十元,并未见效。证料至四月下旬,突发猩红热病,病势颇危,中西医束手,且当时时局颇紧,药品亦无法购到,男以为已生望矣。后幸有中医胡君,愿负责医治……迄今一月未能医治;肛门又因热度郁积,大便出血,痛苦万状,且元气大伤,身为瘫痪,未能离床褥一步,不知何日可以复原,心中异常焦急,现仍在服药诊疗(代补笔谨请) 。
钧安
男昕更叩禀
落款时间:1939年5月27日。写这封信两天后,5月29日下午2点30分,施昕更在温州瑞安县立第二医院二号病房去世,只有28岁。
这封信,原刊登在温州当地的报纸上(注,有一说刊登在《瑞安日报》上,但经查,该报1956年才创刊),施时英的爸爸竟然原封不动地抄了下来。
施时英第一次看到这本本子。
“他第一次拿出来,从来没给我看过。我这次才知道,才深深体会到,他的心情,他的表达是这样的。”
施昕更去世那年,施时英的父亲只有6岁。有一次,他对施时英说:你爷爷葬在了瑞安,我没去过,等你长大了,我们骑着自行车去。
父亲:他的名字叫“忆良”
良渚博物院的一个展柜里,展示了一本考古报告:《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这是良渚考古的开端,浙江新石器考古的开端,也是中国考古学史上具有代表性和划时代意义的经典著作之一。
但翻开报告,扉页和卷首语却不见一本专业考古报告的格式、术语和理性。
扉页写着一句话:仅以此书纪念我的故乡。
卷首语,更是字字悲伤。
“这本报告,是随着作者同样的命运,经过了许多患难困苦的经历,终于出版了……遥想这书的诞生地——良渚——已为敌人的狂焰所毁灭,大好河山,为敌骑残踏而黯然变色,这报告中的材料,也已散失殆尽,所以翻到这书的每一页,像瞻仰其遗容一样的含着悲怆的心情……”
很多人或许没有注意到,落款:“二十七年八月(记者注:1938年8月)重印,昕更志于瑞安”。
写下卷首语时,施昕更已经离开故乡良渚8个月,身在瑞安,妻儿还好吗,他无从知晓。
1937年4月,施昕更其实已经写完了《良渚》报告,准备在杭州印刷厂付印,后来因为制图版很费周折,照片制版交给了上海科学公司承印。
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西湖博物馆为躲避战火,必须南迁,可是此时,《良渚》报告还在印刷之中。
施昕更独自暂避良渚,坚持继续负责印刷的工作。
但战火还是烧到了杭州。1937年12月24日,杭州沦陷。《良渚》的印刷被迫中断,没有印成,连已经制好的图片锌板也无法带出。
他不得不抛弃这间相依为命的研究室,但是他的手,没有离开过这份报告。“科学工作者必须以最后一课的精神,在烽火连天中继续我们的工作。”
施昕更把报告的校样寄存良渚,自己带着一部《良渚》旧稿,赶去博物馆所在的地方。
此时,博物馆已经迁到兰溪。看到稿子完好无损,馆长董聿茂决定,再度重新印刷。但是,战事紧张,只有两三百块馆费,馆里还有5个工作人员需要生活,重印根本没有经费。
董馆长带着稿子冲到已经迁往丽水的浙江省教育厅,以珍惜学术著作为重,要求拨款付梓。
秘书长看完稿子,同意由省教育厅出资印刷。
如今,我们在《良渚》报告封面上,还能看到“浙江省教育厅”的字样。
此时,陆路已经不通,只能走海路。温州是无法印了,只能去上海。
于是,施昕更的好友和同事钟国仪带着稿子,绕道温州,乘船去了当时已经是“孤岛”的上海付印。同时,又委托卫聚贤先生校对。
此时,施昕更的次子建良患病,医治无效夭亡。
国难当头,田野考古活动几乎完全停滞的中国,个人都难以保全的时刻,一部考古报告,竟活了下来。1938年秋,《良渚》报告终于由上海中国科学公司印刷出版,公诸于众。
1938年春,省立西湖博物馆在抗战迁徙途中被迫缩小编制,施昕更无法再留下来,只能解职。他原想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但因学历太低,没有申请成功。西湖博物馆馆长董聿茂推荐他去瑞安工作。
1938年五六月间,施昕更投笔从戎,担任浙江省瑞安县抗日自卫委员会秘书一年,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最后,我这样冥想着,良渚遗址初步发掘是完成了,而我还盼望着第二次在良渚发掘的时候,在焦土瓦砾中,找出敌人暴行的铁证,同胞血和泪的遗迹,供世界正义的批判……”卷首语最后一段,他这样写着,等待再次回到良渚。
“我爷爷几乎是抛弃了家里,家里顶梁柱没有了,那个时候,我奶奶还在,我爸爸还小,那个时候对家里人来说,其实是很不理解的。”
施时英直到看到这篇写于瑞安的卷首语,“我以前也不懂,可是这篇卷首语看了好几遍,他对良渚的这种情结……”三年前的一次聊天中,施时英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爸爸叫什么名字吗?
——施忆良。
他:20年寻遍瑞安西山
申遗成功前一个月,施时英来到温州市瑞安西山,再次寻找爷爷的墓。
没有。
这个动作和结果,20年来,施时英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西山的每条小径都已熟悉,可是,熟悉的人,却始终不见。
除了施忆良手抄的这封信,1939年5月30日,瑞安的报纸上刊登了“抗卫会施秘书昨病逝”的新闻。最后一句是这样的:“闻施君生后萧条,吕县长饬属定本日上午十时在暂厝之西山下举行公祭云”。
吕县长,就是当时的瑞安县县长吕律,他同时也兼任抗日自卫会会长,帮助办理了施昕更的身后事。
西山,瑞安城内的一座山,靠近飞云江,是至今寻找施昕更墓的唯一线索。
陈钦益的家就在西山脚下,他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曾在西山东南山脚见过一些“类型不一样”的墓。后来,他成为了瑞安博物馆馆长,阅读了大量施昕更的资料后,才对应起来,小时候见过的墓中,或许就有施公的墓,“因为施昕更当年是公葬,自然比民间老百姓的墓更讲究。”
然而,时移事易,西山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83年,瑞安第二次文物普查,瑞安博物馆老馆长曾和陈钦益提起,西山有没有施昕更的墓?那时候,老馆长组织人员做过一次地毯式的普查,寻访施昕更的坟墓和遗物,西山上有很多历史遗迹,但并没有找到施昕更的墓。
陈钦益说,上世纪80年代,当地人私自在西山上造违章建筑,原本在西山上的墓已被破坏。
1998年,他带着施时英去西山寻找,未果。
2000年后,西山拆违,要建西山公园,他听到消息后,再次去找施昕更的墓地,依然没有找到。“小施来过很过次,后来怕麻烦我们,就自己去找过几次,但还是没有发现。”
据《瑞安日报》2019年7月22日报道,瑞安市档案馆中没有查到施昕更的相关材料。今年86岁的市民政局离休干部乐嘉楠回忆,上世纪90年代,他负责将西山、万松山上的烈士坟墓迁移至烈士陵园内,记忆中没有施昕更这个名字。
目前,关于施昕更的文字资料,除了透露出他无限深情的《良渚》报告,以及发表在《浙江省立西湖博物馆馆刊》上的专业论文和报告外,1937年2月15日出版的《浙江青年》第三卷第四期,刊登了施昕更《杭州附近地质观察》一文,约7000字,以科普的形式,深入浅出地讲述了杭州及其附近的地质构造。还有1945年5月15日,抗战胜利前夕,在浙南松阳出版的《浙江省通志馆馆刊》第一卷第二期,刊登有施昕更的《浙江矿产志绪言》(约1500字)和《浙江矿产之种类及分布》(约5000字),这应是他的遗著。
如今,西山的南边是公园,西边是烈士陵园。“以前我们一直在南边找,没有进入现在的烈士陵园找过,我想今年再找找,希望在这里会有一些线索。”施时英说。
他:遗址保护的“一块铁板”
小的时候,施时英经常怪爸爸:你为什么以前没有去找,为什么没有实际行动?
他每次从瑞安回到杭州后,也要发发牢骚: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找?
施时英脾气有点倔,很多时候都直来直去:人家清明冬至都有人祭拜,我们祭拜谁?去哪里祭拜?你祖宗都不要了?
施忆良不多话,只是说:无所谓,无所谓。
直到这次施时英看到了父亲手抄那封信的本子。“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其实,父子俩都不善表达。
被媒体包围的这两个多月,大部分时候,施时英只想躲在角落,“我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原良管委主任张炳火对他说:小施,你学历不高,你这个人也静不下来,喜欢在外面跑,你爷爷发现了良渚遗址,你到遗址管理处去,你要去做好保护工作,守护工作。
他的前辈说:你爷爷发现遗址后,你怎么去保护好?你不要人家请你吃饭,拿东西,你就心软了,做人是一辈子的事。
他每天到杭州良渚遗址管理所上班,42平方公里,涉及20个村社、130多个遗址点,每周,他都要走一圈,有违章,有盗掘,他就要给村民做协调工作;一条河,这边能造房子,那边不能造,同一个组的村民想不通了,他可以来回跑四五十趟,喋喋不休地讲道理,“这里是良渚遗址重点保护区,这里是5000年的历史,你造房子肯定是不行的。”
良渚镇的村民们都知道,小施是“铁板一块”,但有事情,一定要找小施帮忙,小施身上带着一点如今很多人不太有的“江湖义气”。
其实,施时英是学园林绿化出身的,跟祖父一样,并非考古专业。但妈妈说:你爷爷发现了良渚文化,不管怎么样,你要给你爷爷做一点事,争一点光的。
爸爸说,你爷爷虽然发现了良渚文化,写了这部报告,但他付出了生命,这么年轻就去世了。我后来到博物馆工作,历史的原因,没有坚持到底,我还是希望你从事文博工作。“我坚持我的原则,坚持良渚遗址的保护,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施时英说。
“中华民族为什么要寻根,不管是任何时候,它都是我们的精神支柱。祖坟在什么地方,我们这些晚辈的心就在什么地方,对这个地方肯定是有牵挂的,这是中国人的传统。”施时英知道,自行车是无法骑到瑞安了,小施想,今年开车带着爸爸去瑞安看看。
“我们没有多大的成就,作为晚辈,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我祖父的坟,迁回良渚。”施时英希望圆爸爸一个心愿,“只不过他嘴上不说出来。今年如果能找到墓,是最好的。”其实,这也是施家共同的心愿。
参考资料:
蒋卫东《施昕更先生评传》
赵大川 施时英 《良渚文化发现人施昕更》
余杭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 《良渚文化(余杭文史资料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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