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0岁的常书鸿在北京家中,念念不忘千里之外的敦煌莫高窟。在北京这些年,他总是自称“客寓京华”。这年8月,他完成《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回忆录。敦煌的一草一木,陪伴了常书鸿近40年。
杭州,敦煌,北京,这些是在常书鸿一生中留下重要印记的地方,而敦煌,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这位被誉为“敦煌守护神”的杭州人,用大半辈子全力守护着敦煌艺术。
“客寓京华”的日子,常书鸿和妻子李承仙决定以敦煌为主题合作一幅油画。我们可以想象,看着妻子在客厅支起油画架,常书鸿大概思索过,该从哪里落笔绘就敦煌呢?
一
也许是初见敦煌的时候。
1935年的法国巴黎,常书鸿可谓春风得意。从遥远的家乡杭州,到法国已经8年了。妻子女儿陪伴左右,作品获得金奖,被当地美术馆收藏。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在艺术家这条路上前途光明。
但人生的轨迹,总是少不了一些意外。
有一天,常书鸿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名为敦煌石窟的画册。画册里,有约400幅关于敦煌石窟和塑像的照片。
他后来回忆说:“我倾倒于西洋文化,还曾非常有自豪感地以蒙巴那斯的画家自居……现在面对祖国如此悠久的文化历史,真是惭愧至极,不知如何忏悔才是。”
常书鸿还了解到,处于风雨飘摇的祖国,还没有专门的人力来保护敦煌,有不少艺术品被外国人掠夺,比如他所看到的画册里的唐代绢画。
一见敦煌“误终身”。刚过而立之年的常书鸿,毅然回到了祖国,从此与敦煌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1943年3月,骑着骆驼的常书鸿终于抵达了心心念念的敦煌。这是常书鸿第一次来敦煌,公路只通到了安西。自安西到敦煌,全都仰仗着骆驼代步。到了目的地,饥渴难耐的骆驼们,迫不及待地奔向那绕林而流的溪水,又饥又渴的常书鸿跳下骆驼,第一件事,就是朝着向往已久的莫高窟跑去。
在敦煌的那些年,物质匮乏,没有娱乐,也少有社交,却有一群如常书鸿一般的志同道合者。1944年秋,“敦煌艺术研究所”被正式批准成立,常书鸿任所长。
提笔思情,或许常书鸿看见了当年张大千顶着料峭春寒,穿梭于三危山峡谷的石窟群中;看见了向觉明在灰盆上以搪瓷杯煨煮沱茶,询问他要不要也来一盏驱驱寒气;听见了职工和民工们一起喊着号子,看着他们用自制的“拉沙排”,清理洞窟中的流沙……
那些战风沙守敦煌的日子虽已远去,可那守护敦煌的初心,矢志不渝。
二
也许是陪伴敦煌的岁月。
1945年的一天,国民政府教育部忽然宣布解散敦煌艺术研究所,许多职工都希望回到故土。这个荒凉的边陲,已让许多人心生退意。
昏聩又混乱的当局,妻子、至交相继离去,让常书鸿遭到了不小打击,可他还是决定继续守护敦煌这座伟大的历史宝库。经过他奔走呼吁,敦煌艺术研究所被批准恢复。
研究所已费心争取人力,修筑出了960多米长的围墙,将莫高窟和树木都保护了起来。之后,职工们轮流和民工一起劳动,又成功清除了窟内的积沙,使得壁画、塑像免遭沙子磨损。
窟前除沙已顺利完成,洞窟内容调查和壁画临摹工作便提上了日程。为了系统展示敦煌壁画,常书鸿决定集中所里的力量,临摹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全部作品。
所里缺少梯架,也没有照明器材。一方小桌、一块小凳都是奢侈的。常书鸿和同事们一手举灯、一手执笔,摹画得十分费劲。
比临摹四壁更难的,是临摹窟顶壁画。观察窟顶壁画时,脖子和身子几乎成90度,可每下一笔又需低下仰得有些发酸的脖颈。临摹壁画,少不了纸、笔、颜料。受限于阻塞的交通、捉襟见肘的资金,常书鸿和同事用窗户皮纸加矾裱褙,以矾纸、桐油纸代替拷贝纸,学会了制作毛笔和延长毛笔使用寿命的办法。
1947年冬至1948年春,常书鸿带领同事对莫高窟有壁画和彩塑的洞窟进行全面编号,梳理出492个编号洞窟、2415尊塑像,编选出十余个壁画专题,选绘壁画800余幅。比如第285窟是莫高窟最早有纪年的洞窟,窟顶四披的飞天、伏羲和女娲,西壁龛外的菩萨、诸神、神将和力士,南壁中层的五百强盗成佛因缘故事……
1952年,常书鸿与同事耗时2年,绘就了5米*12米的第285窟原大原色大壁画摹本。这摹本,去过北京、去过上海,也曾远渡到日本,让世人惊艳于敦煌艺术的气象万千。
从常书鸿开始,敦煌莫高窟结束了400多年来无人管理、无人修缮的状态。因为常书鸿,我们看到了一个让人惊叹的大美敦煌。有人如此评价他:“常书鸿的家乡是西湖,他的家园在敦煌。巨大的反差衬托出他精神上的亮光。”
三
有关敦煌的记忆是如此庞杂。与敦煌为伴的日子,占据了常书鸿近半生的年华。
敦煌的岁月,他经历了第一任妻子的分手,经历了身边同事的离开,但常书鸿守护敦煌的心始终没有动摇,直到等来敦煌的春天。
常书鸿还记得1951年6月的那天。中央调请北京大学赵正之教授、清华大学莫宗江教授及余鸣谦、陈明达等古代建筑专家到敦煌。
修筑在砾岩上的莫高窟,易于风化散落。此前,受限于经费、人力,常书鸿和其他研究员,尝试着做了木柱支撑和泥土填充的工作,可这有限的修理,对庞大的莫高窟来说是杯水车薪,无法阻止莫高窟的崩溃。
可这一回,莫高窟被全面地勘察研究了。之后政府部门还拨了款,对敦煌石窟实施了全面维修加固工程。这不但对洞窟的结构做了经久的加固,还加长了甬道,让400余个洞窟间的往来不再险象环生。
1943年常书鸿初见莫高窟时,它身处荒凉的戈壁瀚海,岌岌可危。经过数十年保护,和煦的春风将宕泉两岸吹成绿洲。鸟叫虫鸣伴着铁马声声、驼铃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汽车的鸣笛,把寂静的莫高窟装点得热闹又充满生机。
这是春天的敦煌,也是敦煌的春天!没有什么比春天里的敦煌,让常书鸿更为怀念了。常书鸿关于画作的思索,想必有了一个答案。
笔落画成。画作里,湛蓝的天空稀疏地飘着几团白云,在日光照耀下,有骆驼队自远处缓缓走来,开着紫花苜蓿的沙地上,马儿正屈膝卧坐。花树掩映下,民居错落,九层塔就静静地矗立在远处。
常书鸿与夫人李承仙画作《敦煌春天》局部
画完《敦煌春天》不久,常书鸿便离开了人世。他的墓地,就在莫高窟,遥望着这片他守护了半生的土地。墓前,镌刻着赵朴初为之撰写的“敦煌守护神”。
同为杭州人的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说,常书鸿等前辈把敦煌当成自己的家,把敦煌融进自己的血脉里,把敦煌变成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太了不起了”。
择一事,终一生。从常书鸿到樊锦诗,浙江与敦煌缘分深厚,他们扎根在戈壁沙滩,以满腔热忱、毕生心血写就了“莫高精神”。守护莫高窟的接力棒代代相传,不断丰富着敦煌的艺术研究与实践体系,让敦煌的永久保存、永续利用成为可能。
一生总要去一次敦煌。当千年瑰宝展现于我们面前,感叹艺术之美时,应永远铭记、感谢一代代的敦煌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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