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宣传 | 谢灵运：那远山，呼唤我

　　中国古代的诗人们，很早便开始用文字来模山范水了。但要说山水诗成为一种自成一派的审美现象和审美趣味，那要算到南北朝。

　　中国山水诗派的鼻祖，正是南朝诗人谢灵运。给他带来无穷灵感的，则是浙东的这片山水。仕途不畅的他，被这里的奇山秀水所吸引，开始用山水诗浇胸中之块垒。从此，浙江的山水拥有了风景之外的魅力，引得无数文人骚客前来“打卡”吟诵。

　　谢灵运和浙东山水，为何能碰撞出如此奇妙的火花？

　　一

　　谢灵运出身高门，属于典型的王谢家族的“芝兰玉树”。他原籍虽在北方，但出生在会稽郡始宁县——今天的浙江绍兴。他的祖父谢玄在始宁拥有大量田产，还建有庄园。谢玄文武双全，是“淝水之战”的功臣，护佑了东晋王朝的周全。

　　谢灵运生性聪慧，周围人都觉得他才华横溢，认为他的文章之美，能和颜延之并称“江左第一”。谢灵运是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坛“顶流”，诗歌文章一旦写就，整个都城都在流传。宋文帝也赏识他的才华，称他的书法和诗作为“二宝”。

　　当然，最看得起谢灵运的还是他自己。他曾自信地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除了对曹植的才情甘拜下风外，古往今来，没一人他看得上眼。

　　祖上显赫，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众人追捧，但谢灵运过得并不开心。他的痛苦来自于自己并不甘心做一名文采飞扬的文士，而是想做一位治国安邦的良相。

　　可他生活在东晋和刘宋的易代时期。彼时，王谢家族如日中天的时代已经过去，士族生存发展的空间日益逼仄。刘宋代晋后，谢灵运也由公爵降为侯爵，而他还固守着原来的幻想，行为上也是放荡不羁，自然会受到更多打击。这样的困局，促使这位贵公子试图寻找新的人生寄托。

　　二

　　38岁那年，谢灵运遭遇了仕途上的重创。谢灵运等人受到排挤，他被调任至永嘉担任太守。这一次遭遇，让他走向了山水。这一切正如白居易所写的：“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

　　谢灵运担任永嘉太守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后，他便称病离职。史称他到永嘉后“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

　　若从职场的角度来看，这一年，他干得不称职——大半时间都荒废公务，纵情于山水之间，寄情于诗作之中。可若从历史的视角来看，正是这一年时间，让他回归了内心，触发了极大的灵感，开创了中国山水诗的先河，从此让永嘉山水名扬天下。

　　从他留下的诗歌，我们大致可以画出他当时的旅行路线：他去过乐清的白石岩、盘屿山、斤竹涧，平阳的岭门山，在永嘉更是频频打卡——东山、石室山、瞿溪山、石鼓山、赤石、孤屿、绿嶂山……瓯江南北两岸皆是他的足迹。

　　在《登池上楼》里，他写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千古名句；在《登江中孤屿》里，他被瓯江的江水奇景吸引，写下“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一个“趋”字，一个“媚”字，让山水有了鲜活的生命；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里，“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等句也极为工整，散发着“天然去雕饰”的魅力。

　　在永嘉当了一年太守，谢灵运不听亲友劝阻，索性辞官回到始宁，过起了更加自在的生活。之后，虽被当朝的宋文帝召回都城任职，但他并不胜任新岗位，常常称病不朝。有时他出城游玩，一走就是十多天，既不上书请示，也不因事请假。后来，他干脆请辞回家。于是他又返回浙东，与族弟谢惠连等人“组团”，舞文弄墨、游山玩水，在山水间寻找心安之处。

　　三

　　史上写山水、写田园达到高峰的，公认的是这三位诗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三人写的虽都是田园或山水，但风格完全不同，这跟他们的出身家底有关。

　　陶渊明穷困，连“穷游”的本钱都没有，基本待在自己村里，所以他写的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主要寻找内心的安宁；王维的家底次之，是中产的档次，加上性格佛系，所以在辋川常独来独往——“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和他们相比，谢灵运家底丰厚、性格奔放、出手阔绰，所以出游时最为豪奢。

　　比如，他特意制作了专门用来爬山的“登山鞋”，上山时去掉前面的鞋齿，下山时则去掉后面的鞋齿。这种鞋被后世称为“谢公屐”“灵运屐”，让同样爱登高的李白念念不忘——“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仕途失意后，他游山玩水的瘾头被彻底激发，颇有现在我们所唱的“那远山，呼唤我”的意味。无论山有多高，壑有多深，路有多险，只要他心动了，必然呼朋唤友前去“打卡”。他底下童仆数百名，遇山凿路、伐木为径，只为最后一刻的“会当凌绝顶”。

　　有一次，他在山上闹的动静过大了，临海太守王琇误以为是山贼前来打家劫舍，后来才知道是谢灵运携随从在山间游玩。

　　幸运的是，这个“超级驴友”，在纵情山水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无数名篇佳句。于当时的文坛而言，玄言诗盛行的局面被谢灵运打破了，清新自然的山水诗应运而出，带来了更多活力和新意；于诗歌的发展而言，山水诗在谢灵运笔下终于成熟了，成为文人们钟爱的诗歌题材，后来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人进一步将其发扬光大，一时蔚为大观。

　　更幸运的是浙东的山水，本来只是默默无名地矗立着，而由于谢灵运的大力抒写，对外有了更为显赫的声名，于内具有了特殊的内涵，后代的诗人骚客络绎不绝前来探寻吟咏。正如苏轼所说：“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当然，最幸运的还是谢灵运。没有出守永嘉，没有与浙东山水的相遇，他或许一辈子都只是朝堂上那个锦衣玉食的王谢子弟。而与浙东山水的碰撞，让他回归自身、发现自我，从而创作了如此之多的山水佳作，对中国的文学史产生了独特价值。

　　幸或不幸，一目了然。那声远山的呼唤，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