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5月,34970册中国古籍从日本运回上海。这批国宝,于战火中被劫走,在海外风雨飘摇数年后,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国宝回家,得益于中国文化史上的泰斗级人物郑振铎的一份手书目录。面对日本反复藏匿、几番抵赖,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目录,成了中国成功追索被劫文物的唯一证明。
“凡是‘国宝’,我们都是要争取的。”郑振铎致友人书信上,其力透纸背的珍重之情,时至今日,仍若一盏明灯穿透时空照耀而来。
一
上世纪30年代,局势动荡,民生多艰,无数珍贵善本或遭战火劫难,或流落海外。
面对空前浩劫,郑振铎的心如刀绞火焚。这位从浙江温州走出的知名文学家,嗜书如命,爱书疏财。战火中,他收藏的数万册藏书毁之过半。看烬余燋纸,他常常夜不能寐,彷徨叹息。
彼时,藏书家纷纷售书求生,珍贵的古籍一旦出现在市面上,日本、美国等买家就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身边大批同仁辗转西南,郑振铎选择了留守,在上海“虎口”夺书。
争书,争的是时间,争的也是守书人的眼光、学识和魄力。
1937年11月中旬,日军侵占南浔镇,嘉业堂古籍大批流入上海。多方角逐竞购,郑振铎逐个击破。面对北平的商贾,他劝之以私交,又动之以大义。面对有日本情报机构背景的“满铁”大连图书馆,他则施障眼法,秘密保存古籍精华。在郑振铎与其他志士仁人的共同努力下,嘉业堂的珍贵古籍得以幸存。
护书藏书是郑振铎一生的志业。祖父为他取名“振铎”二字,寓意摇铃号召,恰如其分地预示了他摇铃集结群贤的使命,一呼百应,共卫文脉。
战火之中,江南许多藏书楼损失难以估量。1940年1月5日,郑振铎与张元济、张寿镛、何炳松、张凤举等有志之士一起,联名给重庆当局写信发电报,痛陈江南文献遭劫境况,要求拨款抢救文献。他们成立“文献保存同志会”,在上海大量搜购收归珍贵古籍。在1940年1月至1941年12月间秘密搜救保存了善本古籍4864部、48000多册。
其间,郑振铎寓所遭日本宪兵搜查,但他不顾个人安危,哪怕流离失所,也决不听任江南文献流失。巴金后来回忆,“我当时并不理解他,直到后来我看见他保存下来的一本本珍贵图书,我听见关于他过着小商人生活,在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里,用种种办法保存善本图书的故事,我才了解他那番苦心”。
二
追寻郑振铎护书藏书的一生,有着如夏花般灿烂的文化自觉、文化信仰。他曾自谦有惭于喋血杀敌的壮士,然,书生向敌即勇士。
其笔如刀。抢救古籍,不仅是保存文字和知识,更是保护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家园。生死存亡之际,郑振铎一边为珍贵古籍寻找安全藏身之处,一边以学者的眼光精心挑选和整理他所收藏曲学的珍本、善本、孤本。他编纂刊刻《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西谛所藏散曲目录》,收录了许多罕见的善本稀本,皆为“先民精神所寄”,成为后世研究戏曲史的宝贵资源。郑振铎在《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一书的题跋中写道:“书生报国,不徒在抱残守阙。百宋千元之弘业,当待之驱寇功成之后。”寥寥数言,笔走风雷、披肝沥胆,指引着一介书生于战火中的孤勇奋战。
其心如炬。战火硝烟,敌伪爪牙密布,以郑振铎为首的“文献保存同志会”,对于文献的抢救一直是秘密进行的。好友叶圣陶看了郑振铎的《求书日录》后,才知道他为抢救文化遗产,阻止珍本外流,简直拼上了性命。这份拼命,是明知日本特务在抓捕他,依然出现在常去的书馆中;是八年耗心力于罗致、访求文献,穿上从来不穿的马褂,将黑边眼镜换成白边,小心翼翼隐姓埋名生活。郑振铎“狂胪文献耗中年”,盖因“我辈爱护民族文献,视同性命。”
郑振铎投身的这场为国家保存文化的战斗,隐秘而伟大。一次,他离家避难后感叹:“这时候我颇有殉道者的感觉,心境惨惶,然而坚定异常。”
殉道者,是这位文学巨匠护书、藏书、献书的一生写照。而他穷尽一生所守护的“道”,正是中华民族绵延数千年的璀璨文化。
三
在温州郑振铎纪念馆,收藏着80余年前的两张《西谛所藏善本戏曲目录》“红印纸”。今天,凝望目录“红印纸”,朱砂依然鲜活。血泪刻写、笔墨浴火,正是为维系民族根脉于不坠、保存文化重建之火种。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民族的一些典籍在岁月侵蚀中已经失去了不少,留下来的这些瑰宝一定要千方百计呵护好、珍惜好,把我们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继续传承下去。
史册间流淌的文化长河里,多少先贤在跌宕起伏的历史中赓续接力、孜孜以求。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于战火中求索古书之执着、为中华保存文化根脉之情思,如星火烛照,留给后来者以传承之鉴。
志士,舍小我。郑振铎认为,古文物、古文书是“民族文化的眼珠子”。他为此事费尽心力,交尽钱款,担尽心事,也受尽冤枉。抗战期间,为了给国家收书,向以“书痴”闻名的郑振铎忘记了为自己收书:“我的不收书,恐怕是二十年来所未有的事。”他节衣缩食甚至举债购买文物,却不止一次告诉家人,“我的这些书将来都是国家的”。正是这份文化担当、文化自觉的代代坚守,中华古籍善本得以安然传世,后世才得以在中国的土地上研究中国的典籍。
丹心,不孤寂。郑振铎护书,经历从“一个人”到“一群人”。抗战前期,他与文化、工商等领域有识之士一道,抢救北自山西、平津,南至广东,西至汉口的许多古书与文献。“这不是我个人的力量,这乃是国家民族的力量。”泱泱华夏,护书之力,坚如磐石,绵延不绝。时至今日,亦需这份赤子丹心。
守护,贵在传。古籍保护,非束之高阁。郑振铎藏书,不尚古本善本,唯以应用与稀见为主。他以学术眼光搜书、护书、写书,网罗戏曲善本,其参与整理的《孤本元明杂剧》,收录孤本及鲜见之本达144种之多,极大丰富了戏曲宝库。郑振铎空难去世后,家人向国家图书馆捐献西谛藏书17224部、94441册,成就他“为书籍的一生”的圆满尾声。
纸与墨的交织是脆弱的、柔软的,但纸墨之间所承载的民族之文化、文化之根脉,却是最强大、最深厚的。
今天,当泱泱文脉温润于岁月静好,我们于历史的深情回望中仿佛聆听到——
“为国家保存文化,如在战场上作战,只有向前,决无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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