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宣传 | 针尖上的江南

　　刺绣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从南北朝“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的纤手巧作，到盛唐“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的奢华织金，它的历史与诗句一样悠长。

　　唐宋以来，江南一带“家家养蚕、户户刺绣”，刺绣工艺融合地域特色，形成了苏绣、顾绣、杭绣、台绣、瓯绣等各具特色的流派。在线与线的连接之间，一汪锦鲤、一隅青松、一蓬莲叶构建起针尖上的江南。

　　一

　　刺绣若是有品性，江南绣品必然浸润着一脉清雅的书卷气。

　　这里烟波浩渺，是鱼米之乡，是文人笔下的人间天堂，亦是丝绸之府。江南的丝质地耐久，丝上作画成为当时的风雅。而浙派、吴门、松江等画派的笔意，为江南刺绣注入细腻含蓄、意境悠远的美学气质。

　　明崇祯七年春，江南顾家的韩希孟以宋元名画为蓝本，绣制了花溪渔隐、松鼠葡萄、扁豆蜻蜓等八册绣品，辑为《顾绣宋元名迹册》。书画家董其昌观看后推崇备至，在每幅绣迹旁都留有题咏，称赞“南宫颠笔，夜来神针”。有学者以此为节点，认为刺绣与绘画的融合日渐成熟，推动了绣者被当作艺术家看待的转变。

　　譬如，“绣理即画理”的品格。江南刺绣，既不追求繁复的华彩，也无心于张扬的风格，始终追求以线如毫、运针如笔的雅致。绣针在缣素上流转，宛若毛笔在宣纸上腾挪——虚实针表现山水如水墨渲染，盘金绣勾勒轮廓如提按顿挫。这些技法选择，“无一笔不似画，无一线不合度”。江南的灵气就在这银针起落间，绣就了一部可触可感的丹青史。

　　又如，“雅洁精细”的美感。《礼记》对手工艺有“功致为上”的要求，苏绣、顾绣等绣法在精细方面可谓极致。线条排列细密如发，最细处甚至将一根丝线劈成1/64；为表现猫眼水晶般的质感，一只眼睛可能用到数十种颜色的丝线；而双面绣针针记位、线线藏头，每一针落点必须精确计算，确保正反图案轮廓完全一致，堪称绝技。

　　当绣者入世，立谱成学，江南的刺绣更是跳出“工”的范畴，真正成为一门艺术。

　　宋朝以后，江南一带文人雅集，常设绣品之赏。或为题诗，或为供画，绣成则相赠，以为雅事。《红楼梦》中亦多“为诗画作绣”的雅事。绣者成为文人群体的一员，她们将读书、作画、品诗的日常感悟注入针线下，使绣布成为文人生活的延伸。

　　1821年，丁佩写成中国现存最早的刺绣专著《绣谱》。她将刺绣与绘画、书法等艺术进行比较，为刺绣确立了“择地、选样、取材、辨色、程工、论品”等六大章法。至此，技艺和审美的成熟，知识体系的完整建构，让刺绣正式从“女红”成长为一门有法度、有品第、有精神的严肃艺术。

　　二

　　江南的山水、吴侬软语与发达的手工业，浸润出这里独有的文化底色，灵巧的江南女性便将对这片土地的理解绣入针线，成就了刺绣的独特风格。

　　古时，“女红”是闺阁女子常见的修习内容。在谈婚论嫁时，婆家往往会向女方求取绣品。但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特别是唐宋以来城市商业的繁荣，刺绣便悄然从“闺阁”走向“市井”。

　　唐宋以来，民间绣坊发展迅速。宋时，仅杭州一地，后市街、天水桥、三元坊一带就有十多处民间刺绣作坊，“闺阁家家架绣棚，妇姑人人习针巧”。

　　清时，江宁（今南京）、苏州、杭州三地设有织造机构，并称为“江南三织造”，职能之一便是为皇室、宫廷和百官织造各类高级丝绸织物。当时的江南，几乎汇聚了最顶尖的工匠，苏绣、顾绣、杭绣等绣种扬名天下。

　　刺绣进入公共领域，自然要面临更激烈的技艺竞争、更丰富的样式需求和更多元的评价标准。这极大地推动了针法、题材和艺术表现的创新与发展。绣品的功能也从服饰点缀，扩展到屏风、字画等更广阔的领域，欣赏性与艺术性日益凸显。

　　今天，当我们欣赏一幅精美的苏绣、杭绣、台绣时，看到的不仅是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或山水人物，更是一部绵延千年的技艺进化史。它记录了匠人对极致工艺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一门技艺如何突破原有的界限，成为人人都可以欣赏、收藏乃至参与创作的文化瑰宝。

　　三

　　一根绣线能牵动多少历史？作为民族文化的一个切面，刺绣如同一本“无字史书”，记载着文化的演进。

　　记录下先辈们的生活智慧。千年前，湖州钱山漾潞村古村落，先民采桑缫丝、治丝缉麻。一批绸片、丝带、丝线，在上世纪50年代出土，是世界上迄今发现最早的丝织品实物之一。

　　“服章制度”下的刺绣，日月星辰等图案有阶层、等级之意；而更贴近群众的生活图案里，“泰伯奔吴”的足迹、战胜洪水的历史长歌，也被一针一线绣了下来，烙印下祖先的来路。

　　延续着精细的匠心工艺。“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江南一带的桑树摇曳千载，经历了绣娘难寻、活化不足等困境，许多绣庄关闭、绣工转行，江南一带的刺绣经历风雨，但是绣线从未断过。

　　在台州市档案馆里至今还留存着6册《绣花针法》，每一朵花、每个纽扣该怎么绣、用多少线量，都有详细的说明。一名绣工需要数年方能熟练掌握“雕、抽、包”等技法，在这些针谱里都有演绎，新一代的绣工们得以有所遵循。

　　承载起经济文化交流。当西方的文明与技艺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抵达江南，针脚里也能看到文明交汇的微观图景。在台州海门一带，当地传统的彩平绣与西方“雕绣”技艺结合，让“台绣”有了更多凹凸、加减、虚实的层次变化，显得更为立体。

　　一幅幅绣品出口到海外，刺绣产业蓬勃发展。行至今日，江南的刺绣也焕发出新的光芒。杭绣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金家虹的《彩陶》系列，不仅复现纹样，更思考如何用麻绳、针法等契合彩陶本身的物质文化语言来回应当代艺术文化；台绣与米其林餐厅合作，定制出刺绣艺术餐盘……从配色、技法到陈设，江南一带的刺绣不断探索表达形式与设计语言的各种可能性，用多元的表达贴近当代人的审美。

　　在江南，刺绣经历过低谷，却从未失传。一根绣线，勾连起历史发展的脉络和生生不息的文化。经纬交织间，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故事已走过千年，却依然“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