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写女性不行
记者:你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女性主角,不像苏童,对女性的心理、性格和命运有着极为独到的描写。对这一点,您以为究竟是缺少生活呢,还是缺少想象力?
余华:谁说我写女性形象不行?告诉你,我的作品尽管没有把女性当作主角来写,但最后给读者留下很深刻印象的,就是女性。像《活着》里面的家珍、《许三观卖血记》当中的许玉兰、《兄弟》中的李兰。还有人专门研究我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来跟我探讨呢,说他是多么多么喜欢家珍。这些女性形象的分量都是很重的。你说我是缺想象力还是缺生活?(笑)
生的热烈死的凉爽
记者:都说童年影响人一生的写作。你觉得自己有童年缺失或童年恐慌吗?比如前一阵子改编成电视剧(剧名《福贵》)热播的《活着》,写了一连串的死亡,但仍然让人感受到生的力量、善的温暖和活着的幸福,给人有死而复生之感。
余华:童年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现在失眠越来越严重,常常会在后半夜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
过去,城镇职工大多居住在单位里。我父母都是医生,家属楼就和医院的病房挨在一起。我父亲是名外科医生,当时医院手术室只是一间平房,离手术室不远有一个池塘,护士经常提着一桶病人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从手术室出来,走过去倒进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散发出阵阵恶臭,苍蝇密密麻麻像是一张纯羊毛地毯盖在池塘上面。
那时宿舍楼没有厕所,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在宿舍楼的对面,和医院的太平间挨在一起,只有一墙之隔。我每次上厕所都要经过太平间,朝里面看上一眼,里面很整洁,只有一张水泥床。在我的记忆里,那地方周边的树木比别的地方茂盛,加上公厕经常冲水,我在夏天上厕所经过太平间,常常觉得那里面很凉爽。文革时期的教育让我成了一名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信鬼。有一天中午我走进太平间,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从此我经常在炎热的中午,进入太平间睡午觉,感受那种凉爽。
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童年的经历,直到有一天,偶尔读到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然后这个儿时的童年记忆,瞬间回来了,而且像刚刚被洗涤过那样清晰。
这可能是我最初感受到的来自死亡的气息,隐藏在炎热里的凉爽气息,如同冷漠的死隐藏在热烈的生之中。
这就是我的童年经历,我从小就在生的时间里感受死的踪迹,又在死的踪迹里感受生的时间。夜复一夜地感受,捕风捉影地感受,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左右摇摆地感受。太平间和水泥床是实际的可以触摸的,黑夜里的哭声则是虚无飘渺的,与我童年的睡梦相伴,让我躺在生的边境上,聆听死的喃喃自语。在生的炎热里寻找死的凉爽,而死的凉爽又会散发出更多生的炎热。
记者:你在发言中提到,想象力是有长度的,我不能理解。
余华:想象力里面最为普遍也最为朴素的美德就是——联想。联想的美妙在于其绵延不绝,犹如道路一样,一条道路通向另一条道路,又通向更多的道路。有时候它一直向前,有时候它会回来。当然它会拐弯,但从不间断。联想所表现出来的,就是想象力的长度,而且是没有尽头的长度。
马塞尔·普鲁斯特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通过供暖装置所发出的哼声才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没有联想,康勃雷和堂西埃尔如何得以存在?当他出门旅行,入住旅馆的房间时,因为墙壁和屋顶涂上海洋的颜色,他就感受到空气里有咸味:当某一个清晨出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看到阳光从百叶窗照射近来,就会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当某一个夜晚降临,他睡在崭新的绸缎枕头上,光滑和清新的感觉升起时,他突然感到睡在了自己童年的脸庞上。
文学就是这样的美妙,一个阅读可以激活更多的阅读,唤醒过去阅读里的种种体验,这时候阅读就会诞生另外一个世界,出现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想象力的长度。